朝为田舍郎 第440节

  ……
  晋阳,河东节度使府。
  叛军北渡败逃后,一路往北走了上千里,到了曾经的河东节府后,安庆绪终于受不了了,执意决定要留在晋阳。
  从长安败逃时,叛军兵力仍有近十万,只是这十万之数却是良莠不齐。
  安西军与叛军几次交战后,真正的三镇边军人马已经死伤大半,后来叛军在关中抓壮丁,强行拉关中青壮入伍,操练半月后便发给兵器,勉强凑够了十万兵马,论战力已大不如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老底子了。
  晋阳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一百多年前,李渊李世民父子就是在晋阳起兵反隋,最终夺取了江山。武周时,定晋阳为“北都”,是大唐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第三大城池。
  晋阳内有皇家行宫,可惜位于北方,安禄山刚起兵时便将晋阳占领了。
  安庆绪回到晋阳后,马上便住进了行宫,将军国大事交给史思明和冯羽,这两位倒是颇为默契,史思明负责操练那些强行入伍的青壮,冯羽则以左相的身份处置朝政,一文一武搭配得宜,叛军的伪政权在二人的操持下,北方各地叛军所占城池居然能够维持安定,也算是异数了。
  初冬的夜里,冯羽正在府里的书房批阅各地官员呈给安庆绪的奏疏,如今的安庆绪已被史思明完全架空,朝政军务诸事基本已对安庆绪隔绝,他在后宫里忙着饮酒作乐玩女人,完全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伪燕国的所有朝政军务大事都是史思明和冯羽商量着办的,所有奏疏到了冯羽的手里便是终点站,再也不会呈送给安庆绪了。
  混奸细混到如此显赫的地步,冯羽几乎是在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想想都觉得糟心。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奈何与安西军几次交战,叛军中几位大将皆在战阵中被斩,而叛军队伍里实在太缺少人才,尤其是处理朝政的人才,这个时候冯羽的存在就仿佛擦去了灰尘的绝世明珠,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史思明想忽视都不行。
  其实叛军队伍里还是有人才的,比如安禄山身边的第一谋士严庄,高尚等等。
  不过高尚在洛阳城破之时被安西军斩于乱军之中,严庄倒是还活着,但安禄山死后,叛军内部派系斗争严重,严庄是典型的铁杆保皇派,与史思明的立场冲突,史思明早已将他的权力架空了。
  立场一致且做事有勇有谋的人,只剩冯羽了。
  夜风入室,掀起书房内的纱幔,冯羽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然后用针拨亮了案桌上的烛台。
  冯羽垂头继续批阅奏疏,幸好当初在石桥村被张怀玉踹着屁股读了一些书,也学了一些治国的名篇策论,没想到居然在叛军阵营里用上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冯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着桌案上仍旧堆积如山的奏疏,冯羽叹气喃喃道:“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我为何如此勤勉发奋?”
  正准备去睡觉,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下人急促地道:“禀左相,史大将军有急事相召,请左相速去大将军府。”
  冯羽皱眉,不满地道:“大半夜能有甚急事?”
  “小人不知。”
  冯羽叹了口气,道:“来人,给本相更衣,换官服。”
  半个时辰后,冯羽乘坐马车来到史思明的大将军府,看着气派豪奢的门楣,冯羽面带微笑,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尽管享受吧,运气好的话,明年春天你能过上清明节。
  史思明是武将,没有文人那么多毛病,见到冯羽后立马开门见山道:“南朝派密使来了。”
  “南朝”是指大唐,如今大唐和叛军以黄河为界,一南一北两大政权,叛军于是以“南朝”称呼大唐朝堂。
  冯羽心头一紧,脸色却如常,淡淡地道:“密使说了什么?”
  史思明嘴角露出微笑,轻声道:“密使奉南朝天子之旨,招降咱们。”
  冯羽脸色一变,迅速地瞥了史思明一眼,见史思明眼中隐隐有喜色,于是冯羽道:“南朝皇帝可有许下好处?若是没好处,归降可没甚意思,不如与南朝兵马拼个鱼死网破。”
  这就是冯羽的本事,在敌营里从来不会流露自己的立场,而是选择跟最有权势的人保持立场一致,史思明对冯羽愈发看重,便是得益于冯羽任何时刻都毫不犹豫地与他同站一队。
  冯羽这番话果然挠中了史思明的痒处,闻言哈哈笑道:“当然有好处,史某岂是平白归降之人?南朝天子说了,若安庆绪或我领兵归降,便封我为恒王,爵位世代享之,并任我为中书令,太子少傅,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予我蒲州,商州,邠州三地为封地,赋税钱粮由我支配,朝廷不过问。”
  冯羽咂咂嘴,越听越不对劲:“蒲州,商州,邠州,三地皆在长安城周围,是南朝天子不放心你,担心你再反,还是别有所图?”
  第六百零四章 彼此算计
  李亨封给史思明三州之地,三州皆在长安城周围,外人看来很正常,史思明曾经是反贼,归降朝廷后,封地不可能离都城太远,否则哪天闲得无聊,酒劲儿一上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反一回吧。
  若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反,朝廷调动兵将平叛鞭长莫及,李亨哭破喉咙也没用,他越哭史思明越兴奋。
  不过这只是外人的观点,冯羽显然不是外人。
  这场游戏冯羽已算是资深玩家了,不但玩得深,他如今甚至有了决定游戏规则的资格。
  所以冯羽看到李亨许诺给史思明的三州之地后,心里第一个念头便觉得不对劲。
  “南朝天子还提了别的条件吗?”冯羽问道。
  史思明缓缓道:“有条件,南朝天子言明可允许我拥兵,但所拥之兵必须在三州封地内,不得出境,兵马出三州之境便视为谋反,另外,除了三州之外,北方所有城池都交出来,由朝廷管辖,三镇节度使另委他人。”
  冯羽聪明绝顶,稍一思索便知李亨这些条件的意图,目光闪动过后,笑着对史思明道:“大将军当初曾与下官言,咱们归降南朝后,天子必然会倚重咱们,如今看来,大将军所料不差,南朝天子果然有求于咱们。”
  史思明大笑:“你看出来了?”
  冯羽笑道:“三州之封地在长安城周围,允许大将军拥兵但又不准出境,呵呵,这分明是要咱们的兵马对顾青的安西军形成牵制,令顾青在长安也不敢对天子轻举妄动,天子视大将军为棋子,大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抬高价码,索要更多?总不能天子说给什么就给什么吧?”
  史思明笑道:“冯贤弟向来是史某的知己,不错,要我麾下兵马牵制顾青,那就得拿出我看得上眼的价码,送几座城,封个藩王名头算什么?我若想当藩王,自己也能写圣旨,欲让我卖命,就得出点血。”
  “不知大将军想要的是……”
  史思明沉下脸,缓缓道:“我要河东十城,世代永镇,麾下兵马对朝廷听调不听宣,我史思明及后代子孙永不入长安朝贺,河东赋税永不缴朝廷,我若扩充兵马,天子不得干涉……”
  冯羽听直了眼,这些条件还不如直接对大唐天子来一句“你管不着我”。
  冯羽讷讷道:“大将军这些条件恐怕……”
  史思明笑道:“觉得我的条件太苛刻?”
  冯羽急忙道:“下官当然希望大将军的条件越多越好,下官跟着大将军也能沾些好处……只不过,如此苛刻的条件,南朝天子能答应吗?”
  史思明大笑道:“他当然不愿答应,我这些条件分明就是从唐国的国土上硬生生割下一块,这一块从此不再姓李,而改姓史了,不过我觉得,他就算咬碎了牙,最后也得答应下来。”
  “因为顾青?”
  “对,不答应我的条件,无人制衡安西军,那时莫说河东十城,纵是整个南朝国土和城池都要改姓,他这个天子不但当不成,连能不能活下去都要看天意,两厢比较,你若是南朝天子,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冯羽想了想,坦然道:“我若是他,答应自然是答应的,但绝非真心,若有朝一日积蓄力量除掉了顾青和安西军,下一步就会向大将军动手了。”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我也觉得他会有这个心思,不过无妨,我也不是吃素的,天子,顾青与我,三者之间的平衡我会维持很久,一边维持一边扩军练兵,然后慢慢等天子和顾青之间争斗,斗到两败俱伤时,我再坐收渔翁之利,哈哈,我所欲者,岂止于十城哉,我欲得天下!”
  冯羽浑身一震,仿佛被史思明凌厉的王霸之气震到了似的,神情虔诚地朝史思明拜下,语气敬畏地道:“能为大将军效力,是下官三生修来的荣幸,冯羽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事便是与大将军相识,恭祝大将军君临天下,威服四海。”
  史思明仰天狂笑,似乎已沉浸在登基称帝坐拥江山的美梦里。
  冯羽表情崇敬,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讽。
  粗鄙武夫实在是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如意算盘打得妙,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别的不说,你知不知道顾青很早以前就在你身边埋下了我这颗棋?
  还有顾青和安西军,是那么容易任你算计的?占据关中以来,你们挨过安西军多少次狠揍,为何灰溜溜逃回河北,忘了?
  狂笑过后,史思明拍了拍冯羽的肩,道:“冯贤弟是史某的知交,才干亦是万里挑一,这些日子见你处置朝政诸事颇有章法,朝臣们皆赞颂贤弟干练谋国之才,我若有腾达之日,必不会亏待贤弟,我若当了天子,你便是宰相,你我一生不疑,有始有终。”
  冯羽感激涕零道:“冯羽愿为大将军效死。”
  随即冯羽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道:“咱们那位天子……大将军如何安排他?”
  “你说安庆绪那个纨绔子?”史思明冷笑:“自然是借他头颅一用,用他的头颅向南朝天子邀功,我的条件才更容易谈,南朝天子给咱们的好处只够我一人用,若安庆绪来分,我所得未免太少了,这个废物活着也无甚用处,不如让我送他下去见他的短命老爹。”
  尽管明知安庆绪的下场,冯羽还是被史思明残酷无情的话刺激得身子一颤。
  史思明的目光恰巧捕捉到了,眼睛一眯,笑道:“冯贤弟,你在害怕?”
  冯羽强笑道:“哈哈,下官与大将军患难与共,怎会害怕大将军?”
  史思明微笑道:“既然不害怕,为何身子发抖?”
  “初冬渐寒,下官是南方人,没想到北方的冬天如此寒冷,出来时衣裳穿少了。”
  史思明含笑看着他:“初冬时节,北方已是寒意刺骨,冯贤弟可要多穿衣裳,莫着了凉呀。”
  冯羽挤出微笑道:“是,大将军,下官回去便添衣裳。”
  看着冯羽恭敬地告退,史思明盯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按说他已派人去益州查过冯羽的家世背景,一切都没问题,可史思明最近总是觉得冯羽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史思明也说不上来,纯粹是一种直觉,觉得冯羽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
  沉吟片刻,史思明拍了拍手,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史思明冷冷地道:“安排人手潜伏在冯羽府上,监视他的所言所行,一举一动。”
  鬼魅般的身影朝史思明躬身,然后迅速消失。
  冯羽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邸是史思明亲自赠送的,位于晋阳行宫旁的官街南面,论地理位置,除了安庆绪住的行宫以及史思明的大将军府,冯羽的府邸算是排名第三重要的。
  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至少史思明是舍得花费心思拉拢冯羽的,据说史思明赠送冯羽的这座宅子是他下令翻修,也曾数次亲自监工,冯羽入住那天,史思明送了许多字画和摆设,还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张斑斓虎皮送给了他。
  正统也好,反贼也罢,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终归有几分旁人不具有的本事,没有人的成功是侥幸的。
  冯羽行色匆匆回到后院,李剑九坐在廊檐下,见冯羽神色不对,李剑九心中一紧,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
  冯羽苦笑道:“今日见史思明,有一个表情没对,好像启了他的疑心。”
  李剑九不解道:“只是一个表情,没必要如此不安吧?”
  冯羽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道:“我们身处敌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容许一丝纰漏,你可能不知道身在敌人面前的危险,史思明不是轻与之辈,他算不得枭雄,却也有几分真本事,一个表情不对或许便能让他起疑心。”
  李剑九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道:“不管他有没有起疑心,你不管乱了阵脚,顾公爷早派人传了话,其实你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超出顾公爷的预期了,他希望你赶紧放下一切回长安,继续潜伏下去已没有必要了。”
  冯羽摇头:“有必要,叛军未平,对顾阿兄永远是威胁,今日我便得知,天子欲招降史思明,并利用史思明的兵马牵制顾阿兄,这是个祸害,不除掉他,顾阿兄和安西军永远有掣肘之患。”
  李剑九吃惊地道:“你想除掉史思明?你……莫犯傻,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只是个读书人,动刀动枪的凶险你不懂……”
  冯羽笑了:“我是读书人,更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我曾见过无数百姓在叛军的刀剑下丧命,也曾见过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被冻毙饿死于道路,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杀人,却什么都做不了,掌握了权力的这些人,他们眼里只有权力和欲望,从来不关心百姓的死活……”
  “当年在石桥村时,顾阿兄跟我们说,世人皆有善恶两面,有的人活了一辈子,死后人家说他是好人,其实他只是理智地克制了内心的‘恶’而已,用‘好坏’来评价任何人都是肤浅的……”
  冯羽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起来,眼中布满了无奈和怒火。
  “我对顾阿兄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但这句话,我忽然发现他说错了。世上或许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一定有彻彻底底的坏人,坏到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们天生作恶,天生该死,如果没人处置他们,他们就会永远逍遥作恶,那么,还有谁会相信‘恶有恶报’这句话?”
  冯羽的表情有些激动,这种反常的情绪是因为在心中压抑太久了。
  不知不觉在敌营中潜伏了三年,这三年里,叛军攻城掠地,屠戮百姓,他们做过的恶事冯羽都看在眼里,看得越多越久,冯羽便越痛苦,偏偏这种痛苦还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
  如果心理正常和崩溃之间有一个临界点的话,如今的冯羽已差不多到了这个临界点,他的心理正处在冷静和疯狂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李剑九惶然地看着他,拽住他的手分外用力,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消失在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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