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16节

  顾青看着他走远,对段无忌道:“传令孙九石,神射营分出几个枪法精妙的人,配合阿五接近安守忠。”
  段无忌迟疑道:“公爷,您相信他真能以一人之力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吗?”
  顾青叹道:“我也不知道,阿五不需要战功,但他需要我的认可,派他前去刺杀安守忠并不影响战局,姑且一试吧。”
  ……
  两军阵前,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两万蜀军分兵朝神射营的左右侧翼顶了上去,终于分担了马燧所部的压力,神射营再次向前推进了一里多地,而两万叛军此时对神射营左右侧翼的反扑愈发疯狂。
  两万蜀军会同马燧所部苦苦抵御叛军的进攻,为正前方的神射营推进争取时间。
  孙九石将一切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焦急。
  “推进再快一点!有左右袍泽的保护,咱们前方两百步无人能接近,你们怕个甚!给老子快点往前进,打穿他们的中军,斩了安守忠那老匹夫!”孙九石瞠目喝道。
  神射营将士此时已累到极点,从两军交战开始,他们便一直是主攻,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这场大战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他们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渴又饿,体力消耗也大,此时将士们已露出疲乏之色。
  孙九石心疼将士们的辛苦,然而战况又十分紧急,不由急得跳脚。
  这时一名顾青身边的亲卫领着一个神色淡漠的年轻男子来到孙九石身边,亲卫指了指这名男子,大声道:“他是顾公爷身边的人,顾公爷说了,让他潜入敌阵刺杀叛将安守忠,孙将军派几个枪法精妙的人配合他。”
  说完亲卫将阿五交给他便走了。
  孙九石惊异地打量着阿五,不敢置信地道:“两军阵前,你能斩了叛军主将?”
  阿五淡淡地道:“公爷让我试一试。”
  孙九石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以前就干过几次斩首的事,听闻这次居然是顾公爷亲自下令斩首行动,孙九石顿时兴奋起来了,重重一拍大腿道:“此事我在行,我去!”
  阿五冷冷地道:“顾公爷的军令是让我去。”
  孙九石立马退而求次:“同去,同去。顾公爷不是说了要几个枪法精妙的人吗?不谦虚的说,我的枪法最精妙,走,我再叫几个兄弟,咱们一同去。”
  阿五没说话,只是眯眼看着前方的叛军中军帅旗。
  两军交战,神射营此时已突进到叛军中军,叛军的那面帅旗并不远,大约一两里的距离。
  阿五默默地判断着自己与帅旗的距离,他甚至隐隐看到叛军的帅旗下,一位身形壮硕,胡须花白的老将正骑在马上,抬着手臂不停地调兵遣将。
  默默计算着距离,思索着接近那名叛军主将的计划,阿五淡漠的神情渐渐有了变化。
  这时孙九石已找来了五个人,这五人皆是神射营里枪法最好的人,被孙九石临时从阵列里拉下来的。
  “兄弟,孙某佩服你是条好汉,敢在万马军中刺杀敌将,这等胆色称得上英雄豪杰了,咱们若有命回来,兄弟我定与你痛饮一番,算是交下你这个朋友了。”孙九石豪迈地道。
  阿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孙九石的热情完全没有回应,眼神里的淡漠令孙九石有些尴尬。
  “喂,啥意思?顾公爷身边的人也不用如此倨傲吧?顾公爷与我也是有说有笑的呢。”孙九石不满地道。
  阿五仍没理他,而是打量着孙九石手中的燧发枪。
  “听说此物能发出火光,里面喷出的铁丸能要人性命?”阿五终于开口道。
  孙九石没好气道:“不错,要试试吗?”
  谁知阿五竟然点头道:“想试试,来,对我来一记。”
  孙九石愣了,震惊地道:“你昏了头吗?顾公爷是要你去刺杀叛军主将,不是让你来我这儿自杀的。”
  阿五平静地重复道:“对我来一记。”
  然后阿五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最后指着自己的小腿肚,道:“对着这里来,打准一点。”
  第五百七十七章 潼关会战(下二)
  孙九石长这么大,像阿五这样的要求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说。
  孙九石目瞪口呆地看着阿五,他在思考,顾公爷是不是派了一个疯子来,否则怎会提出如此疯狂的要求,再一思考,万马军中刺杀敌军主将,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所以……眼前这家伙真是个疯子?不幸的是,还没潜入敌阵便提前发病了?
  沉默了许久,孙九石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没得罪过你,也没激怒你,你提前犯了病顾公爷可不能治我的罪,我是冤枉的!”
  阿五有些不耐烦了,眼神愈发冰冷,忽然出手夺过孙九石手中的燧发枪。
  孙九石和另外五名神射营将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枪口对着他。
  “两军阵前,你不要乱来!”孙九石怒喝道。
  阿五对他们的反应完全无视,只是低头盯着手里的燧发枪,又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前方不远处仍在不停放枪装弹的神射营将士,看了一眼后,阿五便明白了,指着燧发枪的扳机道:“是扳动这里吗?”
  孙九石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阿五也点了点头,然后枪口正对着自己的小腿肚,笨拙地摸到扳机,接着毫不犹豫地扣动。
  砰的一声巨响,小腿肚被射穿了一个血洞,阿五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却咬紧了牙关不吭声。
  孙九石目瞪口呆看着他的骚操作,见机猛地出手,抢回了燧发枪,讷讷地对旁边的袍泽们道:“你们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动的手,与我无关,回头顾公爷怪罪起来,你们要为我作证。”
  旁边几名将士默默点头,神情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五忍着痛站起身,左右环视一圈,此时他们所立之地到处都是叛军的尸首,有普通军士的,也有叛军将领的。
  阿五的小腿已鲜血淋漓,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名已战死的叛军将领尸首前,端详了片刻,这名叛军将领大约是校尉级别,身上的致命伤是一颗击入脖颈的铁丸,神射营的杰作。
  阿五咬着牙从这名叛军将领的尸首上摸索了一阵,从他怀里摸出一面木制的身份令牌,仔细端详一阵,记住了这名叛将的名字,将令牌收入自己怀中。
  做完了这些,阿五脸色因失血而愈见苍白,对孙九石道:“我还需要一匹战马。”
  孙九石仍处于出神状态,愣愣地点头:“马上给你。”
  战马被将士牵来,阿五看了看此时战场的情势,神射营仍在步步推进,左右侧翼也陷入了苦苦鏖战之中,阿五对孙九石道:“是不是斩了叛军主将,这场战事就结束了?”
  孙九石道:“敌将若死,军心必溃,敌军会各自逃散,接下来便是追多远,杀多少的事了。”
  阿五嗯了一声,道:“如此,我便斩了他。”
  说完阿五翻身上马,一句话也没交代,猛地一催马腹,马儿嘶鸣一声,迈蹄朝神射营后方狂奔而去。
  直到阿五离开,孙九石仍久久没回过神,半晌,才对麾下几名将士道:“顾公爷身边招揽的都是些什么人呀?”
  一名将士笑道:“应该是有本事的人。”
  孙九石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对自己来一枪?这本事我确实没有。”
  “孙将军,对自己都舍得痛下杀手的人,应该不是庸凡之辈,小人觉得他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孙九石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哼了一声,道:“不管他能不能刺杀成功,顾公爷既然有军令让咱们配合他,咱们便豁出去陪他耍一场,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了。”
  “传令神射营,朝叛军帅旗方向调整进攻,徐徐推进。咱们几个枪法好的列于前阵,随时策应那个疯子……嗯,那位英雄好汉。”
  说完孙九石瞪着几名将士,道:“你们都给老子争口气,若距离合适的话,咱们自己用枪把叛军主将打了,这桩功劳可是泼天之大,没理由让一个疯子抢了去。”
  几名将士纷纷应命。
  ……
  阿五在朝神射营的后方策马狂奔,远离战场后,阿五扯掉了身上的衣裳,露出里面的叛军军服铠甲。
  小腿肚上的血已有些凝固了,但疼痛也更清晰起来,腿肚子上无端被打穿了一个血洞,这样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
  刚才在战场上观察情势时,阿五便有了自己的计划。
  刺杀敌军主将其实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冒一点险,而且还要付出一些代价。
  腿肚子上的一枪只是代价之一,它是一个能够取信于敌人的证据。
  骑马退出了战场,阿五又绕到了战场的南侧,在顾青身边时,他已看清了战场情势,南侧有五千蜀军正对叛军中军发起进攻,相比之下,那一处是安西军攻势最薄弱的地方,有机会突进。
  远离战场十里外,阿五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马,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和铠甲,确定自己此刻已完全是叛军的打扮,没有任何疑点,然后紧了紧腰侧的横刀,抬眼望向尘烟滚滚的战场。
  那里,是一场激烈的血战,阿五只是个可怜人,他不关心什么国运气数,更不关心多少将士会战死,多少能幸存。
  死士的心理很少有人能明白,这类人对生死向来是漠视的,无论别人的生死还是自己的生死。有时候他们甚至隐隐恨不能早日为主人完成某个重要任务,早日为任务而战死,只要死了,便彻底解脱,从此消失于尘世,不必继续多舛的命运,不必想起曾经阴暗到绝望的回忆。
  死,对阿五来说,是生。
  或许,这一次就能为主人而死吧,死了就好了,永远没有痛苦了。
  阿五紧了紧手上的缰绳,策马之前,顾青的话又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不喜欢“死士”这个词儿,他把身边的所有人当兄弟,他希望身边的兄弟能够平平安安活到老……
  眼神淡漠寸草不生的阿五,此刻眼中忽然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这位主人,似乎不一样。
  手握兵权却还懂得善待旁人,这样的人太少了,几乎没见过。真正的权贵眼里,他们这些死士不过是豢养的狗,甚至比狗还低贱。
  哪个权贵会将一条狗当成兄弟?
  不论顾青是真心还是假意,阿五生平第一次对这人世间有了几分暖意。
  原来这就是被阳光照耀着的感觉,很舒服。
  但愿,此生能为这位主人多做几件事。
  定了定神,阿五的表情再次变得冷硬淡漠起来,冰冷的眸子望向远方,抿了抿唇,缓缓拔出腰侧的横刀,猛地一踢马腹,马儿顿时发力狂奔起来,方向正对战场南侧的蜀军。
  一炷香时辰后,阿五已赶到战场的南端。
  此刻战场的外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蜀军,他们正在将领的指挥下朝叛军中军发起冲锋,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外,将领们挥动令旗,正在命令蜀军朝叛军中军冲锋,叛军中军仍有两万兵马列阵迎击,他们一面要应付东面的神射营的步步逼近,一面要抵挡南北两端的蜀军朝中军穿插,显得颇为忙乱。
  南面蜀军方阵的后面,身穿叛军服色的阿五赫然出现,着实令蜀军吃了一惊,然后上百名蜀军朝阿五围了过来,二话不说举戟便刺。
  阿五举刀一挡,然后策马朝蜀军方阵冲去。
  方阵与方阵之间尚有空隙,阿五看准了空隙冲锋,期间无数来不及反应的蜀军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五从身边冲了过去,直到后面的牛角号发出冗长的示警,前方的蜀军将士纷纷掉转兵器朝狂奔的阿五刺去。
  阿五下手也不含糊,他一边冲阵,一边扬起横刀朝蜀军劈刺,一时间竟真被他杀了几名蜀军,蜀军将领大怒,又无法下令放箭,因为阿五此刻还在蜀军方阵之间冲锋,放箭容易误伤自己人。
  所有人都没想到为何会有一名叛军将领从后方杀入阵中,蜀军委实有些忙乱,阿五策马狂奔,边冲边杀,死在他刀下的蜀军将士已不下数十人。
  阿五的心里没有善恶,没有敌友,他的一切思维都是以完成任务为主,为了完成任务,善恶皆可抛,敌友皆可杀。
  这就是典型的死士思维,孙九石骂他是疯子,理论上来说,确实没错。
  但正因为阿五不分敌友的在蜀军方阵中杀戮,也令对面的叛军阵营感到错愕,他们远远看到一名己方将领从敌人的后军冒出来,杀了不少蜀军,看样子是想冲出蜀军方阵,目的地正是己方的中军。
  被重重围在中心的安守忠也看到了阿五,眉头一皱,有些惊讶地道:“此人是谁?我义师中竟有如此勇猛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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