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316节

  灌了小半坛,顾青发现李白竟滴酒未沾,不由有些惊讶,这可不符合李白的人设。
  “心事萦怀,无心饮酒。”李白神情失落地摇头。
  顾青叹道:“太白兄喜欢游历山河,喜欢自由浪漫,不如趁早离开长安往南,那里尚算太平。”
  李白抬眼打量他,轻声道:“你比我强,你也会写诗,但你更懂经世治世,二十多岁的你已爵封县侯,强我甚多。”
  顾青苦笑道:“但我却非常羡慕你的人生,你超脱于世俗之外,从来不愿摧眉折腰,想走就走,想喝就喝,别人一醉解千愁,你一醉让千年后的小学生发愁……”
  说起人生,二人都觉得在走一条自己并不愿走的路,像中年人的婚姻。
  “听长安传闻,顾贤弟被陛下封为安西节度使,不日便要启程西去?”
  “是,我奉旨率安西军入关平叛。”
  李白坐直了身子,殷切地道:“能否带上我?我愿报效君上,为国沙场除贼。顾贤弟,我的身手你应该信得过的。”
  顾青目注他的眼睛,缓缓摇头:“对不住,太白兄,我不能带上你。”
  李白急了:“为何?”
  “因为那是军队,军法规矩极严厉,触犯任何一条,轻则军棍,重则斩首,以太白兄狂放不羁的性子,恐怕根本守不住军规,我只说一点,军中严禁饮酒,你能做到吗?”
  李白语滞,神情颓然地垂头叹气。
  顾青笑了:“我视太白兄为敬仰之人,实在不忍害你性命,我为一军主帅,也不可能让你一人破例,否则我难以服众,太白兄,从军的念头还是打消吧,你的性子不适合军队。”
  李白叹息道:“我想做点什么,不仅是为朝廷,也是为自己……我今年已五十多岁了,但入仕的念头一直没断过,不是那种宠臣弄臣般的入仕,而是真正可以造福一方的官职,我出身商贾,科考之途已断绝,只能靠沙场杀敌博军功而入仕,然而这条路也走不通……”
  顾青摇摇头,李白的性格若真当了掌实权的官,真不知是造福一方还是祸害一方,此人极具才华,但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甚为糊涂,嗜酒如命,性格极为散漫随便,处置公务的话,会害了很多人。
  沉吟许久,顾青缓缓道:“太白兄若欲博个军功,我给你指条明路……”
  李白两眼一亮:“愿闻其详。”
  “李十二娘你应该认识吧?你明日去找她,她会在敌后对叛军做一些破坏的事,你若愿意与李十二娘一同做此事,来日收服河北后,我愿向朝廷保举你为官。”
  李白思索片刻,随即喜道:“好,太白便应下了,多谢顾贤弟指点,来日若能为朝廷立功封官,太白也不算白来世上一遭。”
  顾青叹息道:“你没白来,真的,你太没白来了。”
  明亮的烛台下,看着李白那张时而迷惘,时而兴奋的脸,顾青心中不由感慨。
  都说史家不幸诗家幸,然而当乱世真正来临,诗家果真“幸”吗?
  除了一些流传千古的诗篇,诗人仍如普通人一样,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战火硝烟里,无人能幸免。
  ……
  第二天一早,宫里便来了一位宣旨的宦官。
  圣旨的内容不出所料,任顾青为安西节度使兼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加封太子少保,光禄大夫,赐紫金鱼袋,并赏亲仁坊宅邸一栋,以及长安郊外泾阳县良田千亩。钦命马上启程回安西整顿兵马,率军入玉门关平叛。
  顾青接旨,府中管家和下人们欢声如雷,上前恭贺家主官复原职,顾青淡然笑了笑,府邸和良田,如今看来都是一些虚妄的东西,叛军若打进长安,这些东西转眼便成了叛军的,唯一有用的是官职。
  顾青将许管家叫到一旁,严肃地告诉他,马上遣散府中下人,许管家大惊,跪地恳求顾青不要抛弃他,他已年迈,若被遣散出府,天下之大,无处可去。
  顾青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于是让许管家将家中值钱的物事都打包,装车后运往蜀中青城县石桥村,他在石桥村还有一座宅子,许管家若不介意的话,不妨现在石桥村落脚,待战事平定了再回长安,总之,如今的长安城是待不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
  许管家忙不迭应了,只要能留下他,去哪里他都愿意。
  顾青又让他带上李隆基赐的歌舞伎和乐班一同回石桥村住下,毕竟是天子所赐,不能随地扔了,歌舞伎也都是苦命人。
  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后,顾青立即出门拜会杨国忠。
  照例送上一份重礼,杨国忠眉开眼笑,连称自己为官向来清廉,实在是两袖清风,顾青此举是坏他的名节云云。
  官场客套话就当是放屁,顾青很有涵养地劝他收下,只是私人礼尚往来,并无以权谋私之念。
  杨国忠心花怒放地收下礼,对顾青更是客气了几分。
  顾青见他收了礼,对他便不客气了,开门见山要钱要粮要战马兵器,昨日李隆基亲口答允过,又喂饱了杨国忠,此事毫无阻碍,杨国忠当即拍板,马上调拨二十万贯钱,两万匹战马,至于兵器箭矢弩矢等等,更是大方得一塌糊涂。
  哪怕如今叛军已快打到长安了,杨国忠仍然不慌不忙,对朝廷国库的东西也是毫不爱惜,说送就送。
  杨国忠的眼里只有李隆基和杨贵妃,只要李隆基不死,别的都是身外物,给便给了,没什么可惜的。
  这样的人居然能当宰相,李隆基晚年之昏聩可见一斑。
  落实了调拨战马兵器一事后,顾青与杨国忠殷殷惜别,二人演技很走心,都红了眼眶,杨国忠亲自将他送出门外,一边挥泪一边从门口随便找了棵垂柳树,从树上摘了一截柳条给他,顾青的哭戏差点笑场。
  这货真是典型的小人,连场面功夫都懒得做了。别人都是送到城外灞桥边折柳,这货直接从家门口折柳,送别搞得如此草率,偏偏还真情流露流了几滴眼泪。
  恐怕打死杨国忠都想不到,他的生命其实已进入了倒计时……可惜了,其实这个祸害活着对顾青本人还是有好处的,朝廷有贪官才好钻空子。
  辞别杨国忠后,顾青心中有些遗憾,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从朝廷国库捞好处了,待到长安失守,朝廷君臣仓惶逃命,各地勤王军队只能从当地寻找补给,再也无法指望朝廷拨付了。
  一想到是最后一次,顾青忽然有种回去跟杨国忠再谈一轮的冲动,能捞一点算一点,大不了多送点礼。
  午间来到张九章府上,与张家人一同用饭。张九章是鸿胪寺卿,李隆基没逃以前,他肯定走不了,但顾青还是劝他早做打算,先让府中家眷离开长安,待天子逃离长安时,也请张九章千万不要搞什么城亡人亡的无谓举动,勤王大军迟早会收复长安,待到收复后,你在九泉之下会不会觉得亏得慌。
  对顾青的离开,张家姐妹早有心理准备,张怀玉也快离开长安了,她要回石桥村。顾青嘱托她,从石桥村选几个能干的人派往南方常驻,负责采购各地各州的粮食,用以供应以后的安西军。
  顾青如今最担心的不是安西军的战力,而是后勤。
  顾青前世是商人,习惯站在经济的角度看问题。对他来说,战争打的其实就是钱财和后勤。
  张怀锦表情很失落,顾青匆匆回长安,没待几天又要匆匆离开,这些日子她几乎每天都来找顾青,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腻在一起,然而该走的终究要走。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顾青向张家人辞别,张怀锦拽着顾青的袖子,一边哭一边跟着他往外走,死活不愿松开。
  顾青心中也很难受,张了张嘴想向她许下点什么,然而乱世即临,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意外,有些诺言不敢轻许。
  后来还是张怀玉凑在妹妹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张怀锦愣了半晌,终于还是松开了手,让顾青离去。
  下午,顾家府邸前。
  韩介领着亲卫站在门外,顾青收拾停当,翻身上马。
  “走,回安西!”
  众亲卫轰然应了,骑马朝城外驰去。
  此行西去如困龙入海,大丈夫当纵横天下。
  第四百三十八章 悦己者容
  率亲卫飞驰出长安,身后雄伟巍峨的长安城墙越来越小,最后渐渐模糊,消失在关中平原的地平线上。
  出城往西,第一站是陇州。
  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天气却仍有些寒冷,顾青骑在马上,前襟裹了一块厚厚的羊皮,却仍挡不住寒风飕飕的往身上灌。
  一边疾驰一边扭头看着韩介,顾青问道:“你和兄弟们的家眷都安排妥当了吗?”
  韩介迎着风大声道:“已让家眷都转移了,听侯爷的吩咐,往西南而去,有亲有故的便去投亲,无亲无故的便使点钱找个州县买间房住下。”
  顾青又道:“若兄弟们银钱不够,一定要告诉我,养家糊口是最重要的,你们跟着我卖命,我不能让你们的家人寒了心。”
  韩介咧嘴笑道:“侯爷放心,兄弟们这些年跟着侯爷,可没少得便宜,平日里隔三岔五从侯爷手上领的赏钱,一个个足够他们当地主了,养家糊口绝无问题。”
  顾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一众亲卫们。
  那是一张张鲜活的脸庞,他们热爱生活,赡养家小,也毫不惜命,到了拼命的时刻从未迟疑过。
  但愿这一场战乱之后,大家都能活着,笑着。
  “侯爷,这次咱们回安西,应该不会有变动了吧?”韩介迟疑了一下,道:“末将担心若陛下又改了主意,或是侯爷又杀了个什么不该杀的人,被陛下治罪……”
  顾青笑了笑,道:“这次不一样了,从今以后,我不必再为谁妥协。”
  韩介一怔,咂摸顾青的话,隐隐觉得侯爷出了长安城后,整个人的气质精神都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沉稳,霸气,像一柄刚拔出鞘的利剑。
  出长安城六十里,众人来到一个岔路口,韩介忽然指着前方道:“侯爷,前方有一队人马,似乎是羽林卫……还有一乘銮驾。”
  顾青放缓了马速,驰近些再看羽林卫的旗幡,竟是万春公主的仪仗。
  于是顾青与亲卫们急忙下马,步行来到銮驾前。
  万春公主显然已等候多时,特意选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荒郊野外。
  羽林卫得了吩咐,没拦顾青,放他过去。
  顾青来到銮驾前躬身行礼:“臣顾青,拜见公主殿下。”
  銮驾的珠帘掀开,宫女搀扶着万春公主走下来。
  今日的万春似乎特意打扮过,没穿正式的宫装,而是一袭紫色及地的宫裙,头发高高盘起,脸颊略施薄粉,白皙的肌肤透着几许嫣红。
  万春走下銮驾后,站在顾青面前幽怨地看着他,顾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双臂伸开,万春在他面前原地转了个圈儿,轻声道:“顾青,这件衣裳好看吗?”
  顾青点头:“好看。”
  万春笑了,笑容里带了几分凄婉的味道。
  “这是我特意选的衣裳,为了选它,我费了很久很久的时间,大约……嗯,两天两夜,几百件衣裳都被我试过了,唯独只对这件满意,它是用蜀地进贡的蜀锦所裁,衣裳上面镶了几百颗大小一样的珍珠,它的花边是长安最出色的匠师所绣,缝花边的线是纯金线,一尺金线要花费工匠三天三夜才能制成,这件衣裳耗费了几丈金线……”
  听着万春侃侃而谈她身上的衣裳多么难得多么昂贵,顾青只觉得满头雾水。
  你跟我一个男人聊这个干嘛?没有共同话题就不要硬聊,总觉得越聊越尴尬。
  万春却浑若不觉,仍自顾自地说道:“顾青,我今日的妆容如何?好看吗?”
  顾青干咳一声,道:“好,好看……”
  万春又笑道:“今日的妆容是我亲手画的,脂粉用的是长安城最贵的,眉心的钿叶也是精心贴上的三叶花,还有我的发髻,是民间最流行的双云髻,发髻上的朱簪是西域国进贡的宝石,工匠耗费半月打造而成……我一夜没睡,昨夜子时便开始打扮妆容,一直等到天亮便出了城,在此地等你,你若再不来,我的妆容可就要花了。”
  顾青越听越不自在,道:“呃,公主殿下……”
  万春却打断了他,笑道:“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么?”
  顾青垂头道:“臣实不知。”
  万春黯然一笑,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已用尽所有的力气,将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为你送行。”
  “我这一生没有过中意的男子,不懂如何去讨好男子的心,更不懂如何走进他的心里,我的法子只是笨拙地打扮好自己,尽力让自己最美,好让他深深记住我,记住我最美的模样,和我这个不懂世故却并不坏的人。”
  目光痴迷而灼热地盯着顾青的脸,万春眼眶含泪轻声道:“顾青,你记住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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