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116节

  “我在长安时与怀锦相识,我们经过友好协商后决定义结金兰,并且共同推举你为我们的大哥,我是二哥,怀锦是三弟。大哥过年好!”
  张怀玉神色渐渐有些不善:“我成了你们的大哥,此事我为何不知道?”
  “现在不就知道了。大哥莫客气,一日为大哥,终生是大哥,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顾青豪迈地道。
  张怀玉神情渐渐阴沉,顾青也渐渐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见她眼神似乎带有一丝杀气,顾青也懵了。
  “大哥……对当大哥不满意吗?这已是最高职称了。再往上只能叫你‘大哥大’或者‘太上大哥’,你觉得哪个好听些?”
  张怀玉仍旧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顾青,顾青一脸无辜地直视她的眼睛。
  诡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张怀玉忽然身子一矮,就地使出一招扫堂腿,顾青猝不及防,猛地被扫倒。
  张怀玉站起身,拍了拍手淡淡地道:“我教你蹲马步的功夫,看来这大半年你是一点都没练,你这样的,我能打一百个。”
  没再理会倒地的顾青,张怀玉抬眼望向前方的李十二娘,嘴角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上前拉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还未开口眼眶便有些泛红了:“李姨娘……”
  李十二娘轻抚她的头发,笑道:“这小子该打,我早就想打他了,你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张怀玉委屈地道:“李姨娘,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撑得好累……”
  李十二娘叹道:“苦了你了,放心,我们来了,顾青为了救你和那个憨憨县令,一路风雨兼程快马赶来,幸好还不算太晚。”
  张怀玉抽噎,将头靠在李十二娘的肩上。
  此时此刻的张怀玉卸下了长久的坚强伪装,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青呻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招呼亲卫和好汉们进县衙安顿,然后走到宋根生面前,微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急,有件事我必须要做,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宋根生急忙道:“你说,我照办。”
  顾青微笑脸:“找个没人的屋子,我们进去详谈。”
  宋根生于是将顾青带到了一间无人的屋子里,还很细心地关上门。
  顾青笑道:“你如今是官了,七品县令说大不大,也是一县父母,放心,我不会打脸的。”
  宋根生一愣:“什么打脸……”
  话没说完,顾青猛地一脚踹中他的腹部,宋根生痛得两眼瞪圆,刚弯下腰,顾青紧接着一记肘击打中他的背,宋根生倒地,顾青疯了似的朝他一阵猛踩猛踹,揍了大概半炷香时辰才喘着粗气停手。
  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宋根生的惨状,嗯,果然没打到脸,不耽误他逞县令的官威。
  宋根生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哀呼痛,虚弱地道:“为何一见面便揍我?”
  顾青站在他面前冷冷地道:“因为你闯了大祸,我为了救你的狗命,带这么多人从长安千里迢迢跑来保护你,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命,却要为了你而与敌人豁命相搏,宋根生,为民请命声张正义固然没错,但你做事的手段太幼稚太鲁莽,不揍你一顿难解我心头之怒。”
  宋根生仍趴在地上,垂头半晌没出声,良久,轻声道:“我确实该揍,我也不配当这个官,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错。顾青,青城县的农户已有近半沦为流民,他们没了活路,县衙每年给朝廷交的粮赋都要减少一成半成,长此以往,子民们活不下去,天下必有大乱,这个盖子我必须要揭,否则枉自为人。”
  顾青冷冷道:“我没说你做错了,但是你处置此事的方式真的太鲁莽了,没有实力却敢激化矛盾,把天捅个大窟窿,我问你,你捅破的大窟窿谁来帮你补?看到门外那些人了吗?他们是我请来帮你补窟窿的人,知道我为何要请这么多人来保护你吗?因为济王的死士已在路上,马上要到青城县了,他们是来杀你的。”
  宋根生缓缓坐了起来,平静地道:“顾青,请他们回去吧,我不愿有人为我流血拼命,我不想造杀孽,不想欠别人性命。”
  第一百八十章 为人臣者
  少年的矫情之处在于,他们做错了事往往还嘴硬,以为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在即将面对强大的实力碾压之前,仍梗着脖子说“大不了一死”。
  自以为形象高大伟岸,可怜而不自知的是,性命是他们承担后果的唯一筹码。
  顾青懒得理会宋根生的矫情,反正揍完他后顾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揍他没别的目的,也完全没有教育他的念头,纯粹只是为了撒个气而已。
  宋根生瘫坐在屋子里,神情很沮丧,顾青对他的不搭理态度似乎比揍他更令人伤心。
  顾青走出屋子,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从长安带来的两家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已经入驻县衙,在差役们各异的眼神里,好汉们咋咋呼呼地各自坐在县衙后院里擦拭兵器,磨刀,饮酒,庄严肃穆的县衙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实实在在地经典表达了何谓“鸠占鹊巢”。
  顾青将李十二娘请来,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派出几名亲卫分别前往青城县郊外的不同方向,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若发现济王府死士的踪迹便马上回城禀报。
  商议过后,顾青环视县衙四周的环境,看着县衙里的差役和下人暗暗皱眉,最后将宋根生拎出来,让他下令给差役们放长假,事情没解决以前不要来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县衙应该便是接下来的主战场了,不相干又帮不上忙的人必须要遣散。
  宋根生大怒,梗着脖子说岂可因私废公,贼人要杀便杀,县衙公务却一刻不可停云云。
  于是宋根生又挨了一顿揍。顾青笑吟吟地将他拎进屋子里,关上房门一通猛踹。这孩子心性不错,有名门正派少侠的嘴脸,不过必须适当纠正一下太过正义的形象,否则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会变成朝堂清流言官之类的人物,这种人比小人更可恨。
  挨了揍之后的宋根生走出房门,在差役们面前冷着脸宣布县衙放长假,县衙内自县令以下,包括县丞县尉主簿和差役等等,全部回家休沐,数日后可回衙署办公。
  接下来顾青开始在县衙内布置机关。
  个人武力基本等于渣的情况下,顾青只好靠机关最大限度地给敌人制造伤亡。
  一排削尖了的竹子被固定在县衙前院的廊柱上,院子中央仍旧是挖坑,坑内布满了倒立的尖刀尖刺,左右两侧装上了劲弩利箭,前堂中央上方的房梁倒吊几篮石灰粉……
  短短一天的时间,县衙已被顾青布置成了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可谓步步杀机。
  傍晚时分,顾青和张怀玉走出县衙,沿着县衙外的一条直街缓缓而行。顾青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商铺,神情若有所思。
  张怀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半年没见他,总觉得顾青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身上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魅力。顾青在长安经历了什么,张怀玉不甚了解,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凡的经历,才会让这个少年郎有了如此变化。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左顾右盼的顾青道。
  顾青看着两旁的商铺,沉思道:“如果在街道两边也装上机关,济王府的死士从踏上这条街开始,便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若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安排十来个善射的伏兵,死士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两边的机关,心理上刚刚松懈下来时,伏兵再用劲弩弓箭几轮齐射,估计至少能赚一二十个……”
  张怀玉失笑道:“你这点心思全用在旁门左道上了,不知你怎么想出这些杀人的东西,难怪从来不肯好好练功,原来是自己懒得动手。”
  顾青笑道:“用脑子杀人比动手杀人更利落,也更安全,你们这种亲自上阵跟人拼命的,叫匹夫之怒。”
  张怀玉神情浮上担忧之色,道:“济王府来了多少人?”
  “据说一百多个,也许不止,如果济王听说我已不在长安的话,可能会增派死士过来。”
  张怀玉回头望向县衙方向,苦笑道:“宋根生把那姓蔡的豪绅斩了,后来还拿问了几名豪绅,把他们的田产全部充公后,派出差役在县外郊道上拦截流民,将他们请了回去,将那些土地田产分给了流民,眼下土地还在分配之中。”
  顾青道:“他有他的苦衷,县内近半的土地被豪绅拿捏控制,他这个县令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除了辞官便只能想办法调离青城县,不管哪种方式,最终苦的还是治下的农户子民,宋根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是好人,可惜不适合当官。用这种方式改变现状,极其艰难。”
  顾青的眼神变得迷蒙,轻声道:“欲变乱局,权贵圈占土地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宋根生所为或许能作为日后之借鉴,我也想看看那些权贵们的底线在哪里。”
  张怀玉赫然盯着他的眼睛:“你也有改变土地被圈占的想法?”
  “有,但绝不像宋根生这般做法,那是找死。”顾青笑了笑:“我如果来做的话,或许会温和一些,也或许……会更激烈,如果有绝对的实力,索性将天下的权贵赶尽杀绝,天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给农户,下一个盛世便不远了。”
  张怀玉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胸有大志,只是隐藏得很深。”
  顾青看着她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吗?将权贵赶尽杀绝的意思懂吗?”
  张怀玉深深地道:“江山,有德者居之。”
  顾青忽然笑了:“贤相之后,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张怀玉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般的笑意:“贤相最终的结局仍是一枚棋子,用过之后弃如敝履,满门差点被灭他仍视如不见,你以为贤相之后还能剩下几分忠心?”
  顾青摆了摆手,笑道:“不说这个,被外人听到真会掉脑袋的。没实力以前莫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
  张怀玉垂头轻声道:“我们能撑得过这一关吗?”
  顾青叹道:“不一定,看造化吧。王府豢养的死士想必身手都不弱的,我们不得不拼命。”
  “你有大志向又有本事,这次你本不该来。你若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张怀玉轻叹道。
  顾青笑道:“确实有些遗憾,但我不后悔。以前觉得做个无情无义之人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我却觉得,利益并非人生必须追求的东西,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或许会更快乐,我呼吸人间的空气,并享受这种快乐,如果死了……那便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已怀必死之心了吗?”
  “每一次拼命,我都怀有必死之心,唯有不怕死,才能看到生机。”
  ……
  亲卫被派了出去,守在各个通往县城的郊道边。
  县衙内,亲卫和江湖好汉们枕戈待旦,每个人的神经如上了弦的弓紧紧地绷着,他们被顾青安排在外面街边的商铺内,以及县衙内的廊柱后,花园灌木丛中,屋顶房梁,堂后屏风等等各处。
  顾青神情凝重地四处查看,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布置的机关。
  根据顾青的判断,对方大半的可能会在夜晚发起突袭,突袭的地点便是县衙,宋根生便是他们必须击杀的唯一目标。
  白天外面四处布有斥候,县衙内颇为轻松。顾青巡察了几次后,便看到宋根生和陈扶风,罗非等人坐在县衙正堂的台阶上,众人正谈笑风生。
  顾青好奇地凑上去,罗非性格最为开朗,急忙让了个位置出来,笑道:“顾贤弟快来,你这位兄弟是条好汉,罗某佩服得很。”
  顾青暗生嫉妒,宋根生何时有了主角光环,竟被众人如此推崇?他只是个配角呀。
  坐在宋根生对面,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莫非这位宋好汉做了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宋根生脸一红,尴尬地咳了几声。
  罗非摇头,正色道:“行侠仗义之事我等做得多了,算不得什么。这位宋县令却能不惧强权,杀了豪绅,将土地分给失地的农户,这比做一百件行侠仗义之事更有意义,苍生之苦,源起于土地,宋县令有杀豪绅分土地的胆色,无论如何,当得起一句‘好汉’,就凭这一点,罗某这次卖命给他亦无悔无憾。”
  陈扶风也在一旁道:“顾贤侄,你这位朋友是个好官,不仅是杀豪绅分土地,上任不到半年,他引都江堰之水入县,让农户开垦荒地种植桑麻,更鼓励妇孺在家养蚕生丝,县城内也多开了一条街道用于招揽外地商贾买卖本地特产等等,这些皆是善政,宋县令确实是个好官儿,我等心服口服。”
  顾青颇为意外,来到青城县后他忙着布置机关,忙着分配人手,判断敌情,与宋根生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揍过两顿外,基本没怎么聊过,他没想到宋根生上任县令后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懂得鼓励发展副业,不错,做事倒是踏实,就是做官有点失败。”顾青笑着夸道。
  宋根生疑惑地道:“何谓‘副业’?”
  “副业就是种地之外的营生,可以用来换钱换粮。”顾青言简意赅地道。
  宋根生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遗憾道:“副业终归只是副业,它只能贴补少许家用,种地才是根本。可惜最根本的这件事,我并没有做好。”
  顾青摇头:“不怪你,天下各地的官府都是这样,根生,以后做官要圆滑一些,做事不要一根筋……”
  话没说完,陈扶风便道:“一根筋又如何?我觉得宋县令没做错。权贵强买圈占田产,当县令的怎能不管?不管还算是好官吗?天底下明哲保身的官儿太多,才助长了权贵们肆无忌惮圈占民间土地的嚣张气焰,总要有人出来抽他们一耳光。”
  旁边的江湖好汉们纷纷点头附和。
  顾青苦笑,在座的全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难怪聊得如此投机。
  恍惚间有种错觉,顾青觉得自己此刻正坐在梁山泊的聚义厅里,周围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好汉,好汉们纷纷朝顾青抱拳,七嘴八舌地说“顾青哥哥,我们把豪绅全杀了吧,我们反了吧!”
  宋根生看了顾青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顾青,我想……写一封奏疏。可,可以吗?”
  顾青一愣:“写给谁?蜀州刺史吗?还是剑南道节度使?”
  宋根生摇头,迟疑半晌,神情渐渐坚定道:“我想写一封给天子的奏疏。”
  顾青惊讶地道:“县令给天子呈奏疏?”
  宋根生点头:“是,我不懂官场规矩,不知县令有没有资格给天子写奏疏,但我还是想写,奏疏不必给别人看,我只想写给天子,让天子知道民间疾苦,民间危急,土地吞并之事越来越严重,做这件事的大多是朝堂上向天子行礼禀奏国事的权贵朝臣,天子恐怕并不知道民间的子民已经水深火热,失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天下马上会动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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