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会儿翠柳脱掉袜子,见脚上磨起了泡,一碰就疼,翠柳晓得这泡若是不去管它,以后只怕会更多,于是先把脚放进热水里,那热水一碰泡,就是钻心地疼。翠柳等疼定了,这才拿过剪刀,药粉和纱布,闭了闭眼,就把剪刀在热水里洗了洗,往泡上面一剪。
  翠柳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这一剪刀下去,就感到钻心的疼,险些晕了过去。翠柳咬住牙,又往上面洒了药粉,包上纱布,这才靠在床头歇息。翠柳平日也觉得自己走起路来,和李氏这些人不一样,可今儿到了这个时候,翠柳才晓得,自己毕竟还是父母娇养的女儿。
  只是这朵在花棚里,娇娇滴滴养着的牡丹,从此就要被搬出花棚,栽到野外,然后经历风吹雨打了。翠柳觉得脚上没那么疼了,咬牙拿去手边的书,又看了起来。
  “东家,东家!”小森在外面敲门,翠柳抬头,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好在脚已经包好了,翠柳穿好鞋袜,上前开门:“你饿了,这样着急?”
  小森嘻嘻一笑,见翠柳的洗脚水还没倒,忙上前把洗脚水倒掉,回身把盆放在屋里:“我这不是听厨房里的人说,他们有几样拿手菜,想问问东家愿意不愿意吃。”
  小森毕竟还是孩子,况且翠柳为人和气,难免就会这样,翠柳摇摇头,带着小森往外走,刚走出不远,就见夏天青和木恩走出来,不光如此,还有那个外洋人,也跟着他们,有说有笑地。翠柳仔细听了听,原来连那个木恩都会说外洋话,这厉害的人还是多,自己在家乡的时候,会说外洋话的,那是一个都寻不出来,而在这个地方,竟然像人人都会说外洋话一样。
  “夏大爷!”这回是翠柳主动先打招呼,夏天青也对翠柳还礼:“江大爷这是要出去用晚饭。”
  “是!不过我初来,还不晓得有什么地方,适合用晚饭。”翠柳的话听在夏天青耳中,就成了翠柳使出各种手段,想攀上他,因此夏天青的神色就带上一丝促狭:“江大爷看来对这地方不熟,往前面走,有一家名唤依云楼的,那里的饭菜,很好,还有别的乐子。”
  乐子?翠柳毕竟是做过几年王大奶奶的人,一听这话,不由眉毛竖起:“夏大爷这是要带坏小弟吗?”
  翠柳的反应是出乎夏天青意料的,夏天青不由仔细看了看翠柳,这才笑着道:“那些地方,有时候也好打听消息。”
  这句话倒是实在,王慕辰有时候也会去花街柳巷应酬,翠柳若不高兴,王慕辰就说有时候是实在没法子,正正经经地谈生意,哪有在酒桌上,姐儿们在旁边打着茬,这边说着正事,若遇到有些尴尬的,那些红姐儿,多的是看人眼色的,立即就化解了尴尬,倒免得有时候太过尴尬。
  王慕辰既这样说,翠柳那时候也只能这样信了,况且王慕辰再三保证,只是去花街柳巷谈生意,并不会去做什么,更不会带一个什么人回家。但王慕辰的行为,确确实实给了翠柳一巴掌,什么不会做什么,什么只是去谈生意,全是狗屁,他不止是去谈生意,还在那勾了别人。因此翠柳只是瞧着夏天青:“只可惜小弟我囊中羞涩,去不了那些地方,夏大爷,您先请。”
  夏天青听到翠柳自称小弟,面上现出莫名的笑,但还是往外走了。等夏天青他们走了,小森才好奇地问:“东家,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怎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你啊,以后会听懂的,不过这做人呢,首先要做个正经人,那些花街柳巷啊,就不要去了。”小森眨眨眼:“东家,您说的,我哪有银子去这些地方啊,再说我爹娘都说了,每年的工钱,要我攒起来,年底了就交给他们,他们替我收着,等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给我完婚。”
  “你小子,这是已经定了亲了?”翠柳没想到他们定亲倒定的早,小森点头:“就是因着我定亲,那边说,除了彩礼银子,也要瞧瞧女婿能干不能干,我爹娘凑彩礼银子已经凑的很辛苦了,这才把我妹妹舍了,又让我出来跟着学见识。”
  难怪那媒人那日那么欢喜,翠柳皱眉:“怎么你定亲的彩礼银子,还要把你妹妹的身价银子拼上。”
  “东家,您这就是不晓得了,我家虽有十来亩地,也只能勉强供我念个书,那边的亲事,说的是要一个银子,我爹娘凑了半天,只凑了十两,这才不得不把妹妹舍了。”小森说的世界,是翠柳不知道的另外一个世界,原来在那个世界里面,还有这样的事情。
  翠柳一时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小森又继续往下说:“我在学堂的时候,先生说,这爹娘是不好卖儿卖女的,可是这要过日子,有时候过不下去,就不得不卖儿卖女了。”
  “那你出来做生意,除了长见识,还想做什么?”翠柳的话让小森的眼睛闪闪发亮:“长见识,赚银子,以后啊,自己能有个小铺子,一年也不要多,四五十两银子就够了,就不用卖儿卖女,还能给妹妹凑点嫁妆钱。”
  翠柳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哀民生之多艰,这会儿,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民生多艰。小森想得到的,不过是翠柳与生俱来就有的生活。不,甚至不是翠柳与生俱来就有的,而是江家败落后,江家过的日子就是小森梦想中的。
  “东家,您想做什么呢?”小森大着胆子问,翠柳微笑:“我啊,只想把家业都复原起来,谁要欠了我的,我要一一找他算账,把这些,都给拿回来。”
  小森不明白翠柳说的算账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翠柳回神过来,对小森说:“小森啊,你以后,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为什么?”小森不解,翠柳仿佛是告诉小森,又似乎是在和自己说话:“因为要记得自己原本想要得到的,本就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而人,常常会忘记自己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小森还是不解,而翠柳已经叫过店家,让他们先送几样点心上来,再来两个菜,就着饭,吃了好歇息。
  店家先送上四样点心,有虾饺、桂花糕。还有一碟不知道什么做的糕,更有一碟看起来雪白的奶,但闻起来,却不止是奶味。
  翠柳尝了一口虾饺,觉得有些油腻,就把虾饺推到一边,自己喝着茶,小森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碟只四个虾饺,翠柳吃了一个,他就一口气吃了三个,吃完了还想去夹桂花糕,但想起自己已经吃了三个虾饺,不敢动了。
  翠柳拿勺吃了一口那奶,觉得有些像酥酪,但又不大像,叫过店家:“这似乎不像是奶。”
  “这是和了鸡蛋蒸出来的,您自然觉得不像奶,但这玩意,别人来了都说好吃。”店家的官话别外面人强一些,在那硬着舌头解释。翠柳点了点头,对店家笑着说:“你们本地乡谈,总有些难懂,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你们的乡谈。”
  “这要学乡谈,也是个容易的事情,只要您在这里住上三个月啊,我准保您啊,会说很多乡谈。”店家在那笑着说,翠柳等他退下,又尝了尝另外几样,除了那个和鸡蛋蒸的牛奶,别的都不爱吃,小森呢,就没有不爱吃的,翠柳尝过的,他都风卷残云一样,飞快吃完。
  翠柳虽然在吃饭,但耳朵却竖的高高的,这店堂里面,果真有天南地北来的人,各地的乡谈汇于一处。不过大多说的是官话和本地乡谈。翠柳听了几句,开始学起来,狗,狗!
  “东家,这没有狗啊?哪里有狗?”小森埋头苦吃,突然听到翠柳这话,自然要问问,翠柳拍他脖子一下:“你啊,就晓得吃吃吃,这狗啊,似乎是这边的数字,像是,九!”
  “这位客人是从何处来的,怎么就已经学会这地的乡谈了?”旁边桌上有人看了翠柳半天,听到翠柳和小森对话,主动插嘴,翠柳忙堆起笑,看见说话的是个壮汉,留了一撮八字胡,面容瞧起来也和善,自然翠柳晓得,这面容瞧起来和善的,人未必就很和善,因此翠柳只对这人笑道:“不过是听本地乡谈听不懂,所以就留心听着,想知道这本地乡谈好学不好学。”
  “我来这做生意十四五年了,这本地乡谈,也不过说了个半熟。”这人笑嘻嘻地说着。
  来了十四五年,本地乡谈不过说了个半熟?翠柳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这本地乡谈,如此难说吗?就在翠柳发愣的时候,又走过来一个男子,伸手拍壮汉一下:“你怎么吓这位小兄弟,什么来了十四五年,本地乡谈只说了个半熟。小兄弟啊,方才我听你说那个狗,已经会了一些,慢慢来,总是会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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