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_分卷阅读_266
石青根本不敢说。那芋泥白果是她帮着崔幼婉做的,还是她亲自看着厨下蒸了芋头煮了白果,又将芋泥炒过。厨子是肯定没有做什么的,她自己也没做什么,那么里头的毒药……
崔夫人看她不说话只发抖,一颗心跟万丈悬崖失足似的直往下掉,颤巍巍立起身来:“我,我去看看。”
崔敏也被惊住了,眼看母亲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这才猛然惊觉,赶紧跟画眉一边一个搀住母亲,飞也似地往崔幼婉的院子赶去。
刚进院门,崔夫人就听见屋子里的尖叫声,正是崔幼婉的声音。刚提上来的小丫鬟花青缩在门边上抖成一团,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崔夫人完全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进了屋子,迎面而来的就是崔幼婉的叫声:“快请太医,快请太医来啊!我的脸!快拿玉容膏来!”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崔幼婉屋中尚未点灯,但还可以看清东西。崔夫人一眼看过去,就见崔幼婉手里握着一面镜子,站在屋子中间发疯一般叫喊着。
那镜子不是普通铜镜,而是一面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福建靠着广东,也时常有跑南洋西洋的船在福建码头停靠。崔知府是福建一省的父母官,商人少不得孝敬,故而崔氏母女都各有一面玻璃镜。不过崔知府怕扎眼,并未弄那等高大的穿衣镜,只是三面巴掌大小的圆镜,平日里照照脸就是了。
这西洋镜子比新磨的铜镜照得还要清楚,可称得上纤毫毕现,故而崔夫人完全知道崔幼婉现在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紧挨着上次在翻车事件中被划出来的那道伤痕,有些地方重叠在一起,将新生好的皮肤又豁了开来。
然而这道伤口可比上回的伤要深得多了,长长一道深红色横在崔幼婉脸上,血迅速就披了她半面,加上脸上疯狂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如同厉鬼。
而屋中桌子已经移了位,两把椅子全部翻倒在地,茶杯茶壶更是碎了一地。倒是一盅白果芋泥奇迹般地还在桌子边缘上,虽然一半盅子都出了桌边,却仍然稳稳地没有掉下来,散发着白果特有的香气和糖的甜蜜味道,混合了鲜血的腥气,说不出地诡异。
崔秀婉就躺倒在两把椅子中间,已经沐浴之后换了衣裳,然而现在又滚得皱巴巴的,还沾满了她自己的呕吐物。她身体蜷缩着,还在微微抽搐,但脸上已经快要没了表情,一双眼睛大睁着,口鼻之中都渗出血来,有些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之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污物看来像是一笔笔浓墨,将她的脸画得纵横交错,几乎认不出来。
她左手抓在地面上,指甲都掀翻了几个,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根金簪,尖尖的簪尾上染着已干涸的血。显然,就是这根金簪划破了崔幼婉的脸。
“秀姐儿,秀姐儿——”崔夫人哑着嗓子叫了两声,想扑到女儿身边去,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还是崔敏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快去请太医!叫厨房熬绿豆水来啊!”
“不,不能请太医……”崔夫人喃喃地说,踉跄着往崔秀婉身边走,“不能让人知道……”如果太医看见了崔秀婉,那崔家的欺君之罪要怎么遮掩?
“母亲——”崔敏怔住了,“可是姐姐——”不请太医,难道看着崔秀婉死吗?
“不能请太医!”崔夫人疯了似的嘟囔着,一面跪下去摇晃崔秀婉,“秀姐儿,你醒醒,你醒醒!”
崔敏看着还在抽搐的崔秀婉,和似乎已经疯了的母亲与小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去请郡王妃!不不,带马来,我亲自去请!”不能请太医,不能让人知道崔秀婉还活着,那么能救崔秀婉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
“给我请太医!”崔幼婉突然甩下镜子,冲着崔敏大喊,“我的脸!你们没看见我的脸伤了吗?快给我请太医啊!不然我怎么进安郡王府?我不进郡王府,你们将来的前程怎么办!”
她脸上的伤口既深,边缘又不干净,肉皮翻卷,随着她的语声不停地扯动,配着满脸的鲜血,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中说不出的可怖。
崔敏被她的尖叫刺得耳朵发疼。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妹,只觉得陌生无比。一句很久之前学过的诗突兀地跳出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第203章 突变
“崔氏伤了脸?”太后在寿仙宫里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用一碗猪肝粥。近来她的眼睛越发的不好了,经常觉得眼前发花,可又不想用那些苦药,太医遂给她开了个猪肝粥和枸杞茶的食疗方子。
“是。”青玉就知道这消息报上来太后肯定不悦,小心地道,“已经派了太医去看……”
“怎么就伤了脸?”太后果然脸色阴沉下来,将碗重重墩在了几案上,“昨日崔家人去了安郡王府不是?定然是蒋氏用了什么法子。叫太医细细地看,蒋氏素会用药,做了手脚也未可知。”
青玉连忙应是。太后怒冲冲地坐了片刻,又问:“那种痘的事如何了?”
这件事说出来太后应该高兴,青玉便急忙道:“到现在还未开始呢。之前请过郡王妃的那几家里头,有好些个都在犹豫观望。”
果然太后脸色和缓了许多,轻轻哼了一声:“蒋氏这是眼看着种痘之事不成,又把主意打到崔氏头上了。”反正她是绝对不会相信崔氏真的伤了脸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又是出嫁在即,必然只有小心保养的,何况是在自己家中,如何就会伤了脸,还到了请太医的地步?
可惜世事总是不遂人意,等到太医回来一报,太后就怔住了:“当真是伤得极重?”
“是。”这太医是太后的人,当然知道太后想要个什么结果,然而他当真是给不了太后想要的结果,“是被金簪划伤的,极长的一道,这脸怕是……”皮开肉绽,就算再怎么治也肯定会留下清晰的伤疤,破相是必然的了。也不知是谁下的手,如此之狠。
太后脸色阴沉得可怕:“待伤好后再用玉容膏也不行?”
太医低头道:“金簪虽尖,却不是刀匕之类的利器,将皮肉豁开之时伤处并不平滑……”若是伤口平滑干净,愈合起来效果也好,再用药仔细养养,或许能将伤痕平复消弭,然而现在崔家姑娘的脸伤成这样,伤处好比胡乱撕开的两块布,对口处乱糟糟的,如何还能缝补得完好如初呢?“臣去时安郡王妃也在,也想着给崔姑娘医治脸面,但……”大家都是束手无策。
太后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冷笑起来:“蒋氏也在?莫不是她下的手?”如果是崔氏被蒋氏威胁退亲,自己应该也下不了这样的狠手,毕竟女子哪有不爱惜自己的脸的。难道说,是蒋氏叫人给她破的相?倘若真是如此,那蒋氏可就够狠。
“崔夫人说,是崔姑娘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恰好被金簪插伤……”这话太医自己也不信呢,人的脸有个弧度,那金簪得怎么立着才能插出那么长一道伤口来?这显然是有人手持凶器用力在崔幼婉脸上划了一下。不过若是郡王妃下的手,崔夫人万不会自己认下的吧。
因为知道这个说法不实,所以太医也格外注意了一下:“臣的药僮倒是听到崔家下人的几句话……说是崔姑娘前些日子踢死了一个丫鬟,那丫鬟的娘替女儿报仇,趁着送洗好的衣裳时混到崔姑娘身边……”被下人报复破了相,传出去实在难听,还不如说是自己跌倒,巧合受伤呢。
“踢死一个丫鬟?”太后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崔幼婉又不是匹马,有那么大的腿劲儿,一脚就踢死一个丫鬟?
“说是踢坏了脏腑,人就死了。”太医多少是明白一点的,“脏腑脆弱,若是巧合,虽则外头不见什么伤,里头却会出血不止,人是必死的。”
“那也未见得就是崔氏踢死的。”太后仍旧不相信,“或许是别人散播的谣言。”
太医小心地道:“臣的药僮确实是听见崔家下人说的……”如果是郡王府的下人说的,那可能是散播谣言,但崔家自己人说,总不会是别人指使的了吧?
这下太后也有些无话可说,默然片刻才道:“崔氏定然也并非有意,何况那下人多半是有错的,主子加以惩处,误伤至死也不为过。虽则崔氏面上落了伤,但妇之四德,德容言工,容貌不过是其中之一,不可过份看重。”
太医躬身站在下头,虽然他是太后的人,安郡王妃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但听了这些话也觉得有点骇然——太后这是打算不管不顾,硬要把崔氏塞进郡王府了?说什么不可过份看重容貌,可且不说四德之中容排第二,单说崔幼婉是去做妾的,自古娶妻才娶德,纳妾都是纳颜的,破了相的妾纳进府里做甚,若说为了她有德,难道让她去做妻不成?
然而就是说到德,崔氏好像也讲不到吧。就说那丫鬟不是她一脚踢死的,但空穴来风,平常打骂丫鬟的事定然是有的。大家闺秀讲究个温文贤淑,治家严不等于自己动手打人,且能让下人拼了命来报仇,恐怕那丫鬟死得也不怎么光明正大。
太医心里嘀咕,表面上却只是点头。太后才是他的主子,郡王妃与他不搭边,不管太后说什么,他只附和就是了。
太后当然也不需要个太医来赞同自己,只是说话给别人听罢了:“再说,崔氏乃是捐躯烈士之后,这桩亲事既已定下,还当履行。崔氏进府是去做侧妃,能帮着管家理事即可,又不要她出来应酬,便是脸上有些伤又如何……”
“太后娘娘——”太医听到这里,不得不说话了,“崔姑娘,似乎有些发狂了。”疯子不能管家理事呀。
“什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崔夫人说的……”太医把头垂得更低,“臣去的时候,崔姑娘用了些安神的药正睡着,崔夫人说,若是清醒着就会叫喊打人,似乎是——因为面容被毁,有些失心疯了……”
面容有瑕,太后还可以找些借口硬把人塞过去,但假如心智有损,那太后有再大的脸也说不出还让安郡王府接手的话了,难道是要人家养个病人么?再说狂疾,那是正经的恶疾,可以七出的。你现在还让人家纳进去,简直就是笑话了。
“果然发狂了?”
“是崔夫人亲口所说。”
“那未必是事实。”太后顿时精神一振,“你明日再去,总要看看崔氏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医有点为难:“娘娘,失心之症素来难以诊断,即使臣所见时如同常人,也未必就敢保证其不发病。”
失心疯可是分好多种的。这太医也是医药世家出身,祖上见疯子见过不少,有那等整日疯癫上蹿下跳乃至喊打喊杀的武疯子,也有从不害人只是疯言疯语不能自理的文疯子,另还有一种,好的时候跟常人无异,发起病来却是毫无预兆,一眨眼就能从狗变成狼,实在无法捉摸。
就像崔幼婉这样,乃是因为面容被毁,受了极大的刺激而失心疯的,后果如何很难预料。或许疯过一阵子,渐渐接受了事实就会清醒过来,也或许清醒了看见自己的面容反而会更疯癫。总之太医是不敢打包票说崔幼婉没事的,万一她到了郡王府里发起疯来再伤了谁,太后总归是不会有事的,他这个太医可就要负责了。
太后皱眉道:“你且明日去瞧瞧再说。”只要太医看过崔幼婉举止如常,她就有理由把人再塞进去,至于说等进了郡王府再发疯,那就是郡王府的事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蒋氏刺激得她发病呢。
这等如意算盘,其实也不光太后会打。沈数和桃华从崔家回来,一路上就在议论此事了:“太后会相信么?”
“那是定然要怀疑的。”沈数嗤笑一下,伸手将桃华拉到自己怀里靠着,“你也累了,歪着歇歇。横竖崔氏的脸是真的完了,失心之症又是难以确定,太后就是再叫太医来看,也不过如此了。”
桃华其实倒也不是很累。崔秀婉中了砒霜之毒,主要的救治措施就是用淡盐水洗胃,灌鸡蛋清和牛乳,这些都有崔家下人和崔夫人去做,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倒是崔幼婉的狠毒实在让她吃了一惊——她想过崔幼婉会对崔秀婉有怨气,可真没想到这丫头敢对自己亲姐姐下毒!
“这样的女子,断不能让她进咱们家里!”想想就让人发毛好不好,桃华倒不是怕她,但觉得厌恶,简直一眼都不想看见。
也不知崔幼婉在那芋泥白果里下了多少砒霜,崔秀婉虽然暂时保住了一条命,但仍在昏迷之中。如果是在现代,可以用对应的解毒剂,静脉补水甚至血液透析,然而现在桃华都做不到。
“崔秀婉即使能醒来,以后怕也是个废人了。”肝肾损伤是肯定的,神经恐怕也要受到毒害,崔夫人现在对外宣扬崔幼婉有失心之症,搞不好等崔秀婉醒过来才要变成个行动不便时时惊厥的病人呢。
沈数略略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都是咎由自取。”如果当初跑了别回来,今天也不会有此下场,“至于崔幼婉那里,她母亲自会想办法的。”
“但她毕竟没有真的疯癫……”桃华略有些担忧。崔幼婉的脸伤成这样,的确将她刺激得不轻,但这不等于就一定会疯癫。依她看,以崔幼婉的狠劲儿,更大的可能是清醒过来之后还要想办法折腾——脸都完了,再不抓住沈数,她还剩下什么?
“她想折腾,她母亲不想就行了。”事到如今,崔夫人如果再任由这两个女儿瞎闹,她的两个儿子怕也保不住,这许多年的当家主母也白干了。
如今,安郡王府手里握着的崔家秘密已经不止是欺君这一桩了,还有姐妹相残的骇人闹剧。若是一一揭出来,崔家纵然不因欺君而被满门抄斩,名声也是毁尽了,就算崔知府再为国捐躯一百回,也捞不回这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