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_分卷阅读_18
姜扬倒很高兴,“是么!”转过头对上高长卿错愕的样子,哈哈一笑,“也是呢!长卿恐怕小时候便聪明过人了!”
“太子殿下将这样的人才收入囊中,将来让他辅佐着治理国家,一定能够让人民和乐,四方来朝啊!”
高长卿小时与旁的几位公子都相好,但是素来与他没有什么交集,这时候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十分错愕。姜扬却大言不惭,“二公子也这么想吧!”说着便要让高长卿入榻。
姜止却突然伸手阻拦,“且慢!今夜,我有要事与太子商量,恐怕要让高同修先避见一番。”
姜扬笑容一僵,“呵呵,小高是我的心腹。”
姜止还是摇头。高长卿知道姜扬为难,朝两人一拱手,掀帘而出。姜止眼见他走了,勾勾手,让仆廖爬到榻上来,仆廖殷勤地跪坐在一边,垂着眼睛一脸享受地替他捶腿。
“既然是要事……”姜扬看了仆廖一眼。
“没事!他是我的心腹!”姜止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寺人,可跟了我十年了!我想,高公子与太子殿下的情分,恐怕是没有那么长久的吧……”
姜扬收敛起笑意:“姜扬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有些人,只是经过,听他一曲琴声,便可以成为莫逆之交;有些人,即使一出生就相识,却在白发时还如同陌生人一样互相憎恶。我与小高意气相投,是可以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兄弟,不敢拿他与奴隶相比。”
姜止嗯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小羊胡子:“好好好。太子殿下有侠义之风。我这种长在深宫中的人,最喜欢讲义气的侠客了!这是先君选中殿下的缘故啊!”
姜扬红了红脸。其实他此先并无心问鼎大宝,全因国君手令才想搏上一搏,此时被先君的子嗣这样夸奖,愈发过意不去,看姜止那修得精美的小羊须也觉得顺眼起来。他不曾想过这个纨绔子弟还有如此仁义的一面,贤明堪比尧舜——他自觉如果自己生来便是公子,恐怕未必有这种宽宏大量,去将国君之位禅让给旁人,何况是血脉不尊的庶脉。姜扬不禁正襟危坐,不敢不敬。
“我此次来,是想与太子殿下交代三件事。”姜止也不婆妈,手肘撑着小几,靠过来想与他密谈。姜扬却截断了他的话头,“二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姜止连声哦哦,转身让仆廖别笨手笨脚的,赶紧剥个福橘来吃。
姜扬正色问道:“二公子是先君的嫡子,又是先太子同产的孪生弟弟,血脉何其尊贵!自先太子过世之后,二公子理当立为太子!不知为何,先君如此安排,为何二公子就心甘情愿放弃了王位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说心里话,扬一介武夫,现下尚且对国君大宝动了心,二公子怎么逆势而为,要如此自贱呢?我不解。”
姜止叹息:“你这是有所不知啊!我这哪里是自贱,我这是自救!其实朝廷啊,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声,打量打量姜扬的神色。姜扬笑道,“无妨,二公子请直言。姜扬既然受国君倚重,接管国器,自然不敢不尽全力。即使再难,也不敢辜负先君的期许。”
“唉!”姜止转头叼了仆廖递过来的橘瓣,咽下之后示意他给姜扬也来点,“殿下到了雍都就知道了!现在不是立国之初的时候啦!几个世家豪门都很猖獗啊,最厉害的时候都涌到长杨宫,行废立之事啦!你说这像什么话嘛!”
“已有耳闻。不过自先君上位之后,启用列国游士——特别是卫相——实施变法,世家公卿不是都收敛了很多么?”
“你不懂啊。”姜止敛目,“变法,便是要尊君。尊君,就是要将卿大夫的势力收归己用。现在河东的大家,有封地,有家臣,有私兵。几家加起来,在三军中的势力远远超过公室,即使是先君,在朝堂之中也有许多不可为的事情啊!”
姜扬茅塞顿开。他年幼时,家中并没有闲钱供他读书,因此他识字不多。但是从军以后,凡是有空暇,他便会自己找一些书看,诸子百家,统统来者不拒。可是,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愚笨,却没有像鲁国的孔丘一样,聪明到可以自学成才的地步,脑海中对国事的了解只有混混沌沌的一团乱麻,有时候偶尔迸溅一点思路,再要往下深究,就不能了。此时,听姜止一席话,只觉得醍醐灌顶,灵台清明,对他也愈发敬重,不禁跪着向他靠近:“所以……先君创建了西府军?”
“是啊!现在的世家啊,都假借公室的名义,在自己的封邑上征招男丁,组建私兵。又互相以养士攀比,那些家臣都是各国的强人,目中无人,成日将国都搞得鸡飞狗跳,公卿还以他们为侠义之士。那么,既然公卿可以豢养自己的军队与家臣,为什么国君就不可以呢?但是就前一段日子,朝堂上还为了要不要撤销西府军的建制吵得天翻地覆,先君活生生就被、就被气死了!”姜止说道君父,橘子吃了一半就大哭起来,掩着袖子,满面汁水横流,不甚悲哀,“小时候,我与君父外出狩猎,君父坐在你那个位置,兄长坐在我这个位置……”说着抬腿,一脚把仆廖踢飞,“我就侍立在兄长脚边。听君父与兄长谈论国策,说到西府军,君父还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国库空虚啊,君父想为西府军每人添一双军履都不能够!君臣不能相保,实在是令人悲伤!”
第21章
姜扬心旌动荡,一时间难以自抑!周天子的时代过去很就了,各国游士争相邀取爵禄,挂在嘴边的词就是“肉食者鄙”!他也如此以为。只是想不到远在国都的先君,竟然与他们这样心意相通!西府军驻扎在西境,到了冬天十分寒冷,姜扬有一年被派作斥候,领着人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军履开了线,冰碴子往里灌,一踩就湿化了,更冷,许多人都从那条陡坡上滑下了悬崖,再也没有上来过。数九寒天的时候,斥候在外出使任务的时间太久,冻伤不治而锯掉双腿的人数不胜数。那时候营地里整夜飘荡着这首歌,闻者伤心,歌者落泪。当兵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很苦,自然不如为世家做事。只是原以为,他们是被国家放弃的人,现在想来,先君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啊!
“先君会挑中殿下,大概也因为你是西府军的将领吧,你该与他们息息相通,千万要保住这一支骨血啊!现下,西府军只有一万人,三千骑,但是日后,也许就是十万人,二十万人!那个时候,不要说是国中盛家,便是其他诸国,又能奈我们如何呢?!真希望有生之年,能在殿下手中看到我们容国强大起来,再不用受岐人和楚人的欺辱!”
姜扬朝他叩首,“我是个粗鄙的人,听二公子的一番话,比读十年书还要有用!希望二公子能教我为政的道理!”
姜止唉了一声,斜倚在靠垫上挥挥手:“快快请起!我若是懂为政的道理,君父也不会就这么把我踢出国都来!不敢说教,只是与太子殿下直抒胸臆了!”
姜扬擦擦眼泪坐起来,“请,请!”
“河东盛家——加上高氏——在国中有十姓之多。他们都在各地享有封邑,委派有贤能的士子担当家臣,管理土地上的国人。太子可要记得,他们在封邑之中,就好比殿下在国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都是一个个小国啊!小国林立,最后必然会造成动乱,太子殿下想想大周便晓得了!即使贤明如周天子,不出三代,也难以维持朝政啊!昭天子穆天子的时候,王朝的卿大夫便感叹:现在不是成康之世啦!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子为政,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些公卿世家……”姜止突然起身,阴着长脸,比了个杀的动作。
姜扬犹豫:“这些公卿世家,都有很古老的为政传统了。他们为国家贡献了很多的人才,兢兢业业地辅佐国君治理公室与私室,难道就不留一点情面么?”
“人都是有私心的,殿下。昔日周公立下的美德,连他们自己都抛弃了啊!若不是他们太过分,各国君主又何必纷纷变法!这不是维持不下去了么!”姜止躺了回去,“那些公卿世家,从前是辅佐国君治理国家,现在,又何尝不是想把国家撅为己有!国器只能是一个人的,那便是国君!将所有田力物力掌握到国君手中,政出一门,如手指臂,这样,才有可能不在这乱世之中被毁家灭国!”姜止悄下声,突然直起了他总也挺不直的背脊,将脖子伸长,如同一只瞄准了鱼的鸬鹚,“殿下总不希望!我容国堂堂七百年的宗庙,在你手中被他国所灭吧?!”
“姜扬不敢!”姜扬吓得浑身一寒。国君肯放弃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把国器交予他,那是对他多么得看中!他怎么有可能……有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让列祖列宗从此再也得不到供养,这是多大的罪名!姜扬这时候才发觉,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很重!他原先考虑的,只是如何回国都顺利继位,现在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开端,从此以后,道长路远,举步维艰!“还请公子教我!”
“这个我实在不在行……”姜止直言,“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装饰宫室大可以来找我,这个我可是深有研究!这个宫室啊……”
“二公子!”姜扬截断他的话头,责备地望着他。姜止咳嗽了一声,想起正事来,转了转无神的眼睛,又咬了一瓣福橘,“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行。此人若是能再当国二十年,我想,我容国有可能问鼎中原!”
“谁?”
姜止咽下橘子:“丞相卫阖!”
姜扬点头:“我本来就不打算动他的权位。卫相是法家的正道,鬼谷子最看重的门人。他的才能连最边远的穷歧都景仰不止。我一定会如同先君一样重用他,尊敬他,让他可以在容国施展他的报复,用他的才能为我们效力!”
“好!”姜止一拍大腿,又觉得不够,跳了起来连连说好。只是仆廖跪坐在他的袍脚上,姜止被扯得一个趔趄,看也不看就一脚朝他踢去。他脚还没到,仆廖已经自动滚下车去,在底下“哎呦哎呦”直叫。
高长卿守卫在外头,看着仆廖扯了下嘴角,拦住要拔刀的彭蠡:“无事。”
“就放扬哥跟他们独处,行么!”
高长卿嘴角抽搐:“那位公子,实在是个废物。否则作为太子的孪生弟弟,又怎么会被先君这样舍弃!十个公子止也打不过一个扬哥,他大概只会挠,你且放心。”
“鸟!只会挠!”御子柴仰天大笑,“他真是太惹人恋爱啦!哈哈哈哈哈哈!”
彭蠡与高长卿把着腰间佩剑,一齐扭过头嘴角抽搐地望着他。
车中姜止再三嘱托:“变法一事,翻天覆地,没有国君全力的信任与支持,是没有办法进行的!太子殿下继位之后,千万不要听信他人的谗言,卫相是个可以依托的人,你且大胆地把国事交予他吧!”
姜扬不敢把话说满:“我听说,国君偏听偏信,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朝中还有这么多的卿大夫,我要只听他一人所言,实在辜负了他们。如果这卫相有贰心,我又该怎么办呢?到时候我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么?”
姜止正要开口,突然一愣:“诶,仆廖哪里去了?——仆廖!你这个杀才滚去了哪里!”
仆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登上高车:“奴婢在这里!奴婢在这里!”
姜止看他一身尘土,十分不悦:“你滚到哪里去了!”
“奴婢……奴婢一不小心,自个儿……摔下去了!”
姜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个蠢材!好端端的,都会摔下车去……你是有多蠢哈哈哈哈哈!”拉着姜扬的袖子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大手一挥,“你再摔摔!摔给太子殿下看看!我看看你摔得漂亮不漂亮嘛!”
仆廖脸一白,耷拉着眉毛十分可怜,姜扬也对这个堂兄也十分无奈,“算了算了,谈正事要紧。”
姜止好不容易止住大笑,摊在榻上:“哎呀——方才讲到哪里了?”姜扬又恭恭敬敬问了一遍,姜止恨铁不成钢,“太子殿下你是不知道啊!说卫相在朝中如履薄冰,不为过啊!你想他变法,是要革谁的命?世家公卿能容得下他么?各国游士又争名夺利,因妒生恨,谁不想将他挤下去?若是你不信他,他势必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这样,谁还敢为我容国效力?”
姜扬沉吟片刻,郑重点头:“好!就算哪日卫相犯下杀头的大罪,我也必不会取他性命!凡是其他贤才也一应如此!只要有才,我都会不拘一格地取用;只要立功,便能抵过!我不敢不慎重恭敬地对待侍奉先君的贤臣!”
姜止大喜:“此话、此话可当真?!”
“当真!”姜扬指天发誓。
“好!”姜止一拍大腿,一时看花了眼,拍在了仆廖腿上。仆廖也跟着他大叫“好”,引得姜止哈哈大笑起来,小羊须愉快地颤动着。“太子真是个明事理的人!我那几个愚蠢的弟弟,全不及殿下的万分之一,也难怪君父做这样的决定!哎呀,自从我的孪生哥哥过世后,君父郁郁寡欢,要不是为了慎重地立下太子,恐怕早就悲恸地跟着哥哥去了!”
姜扬也感叹,“不为这样的人哀痛,又该为谁哀痛呢?若是先太子还在的话,国中又岂会有这般变故!先太子庄重优雅,六艺精通,与朝堂上的人都能很好地相处,与人相交,总能谦虚地学习他们的长处。几年前,有一天我在大政宫值夜,他还向我谦恭地询问用剑的道理。老天让这样的人早死,实在是让人无法信服。如今我忝为太子,继任他的君位,实在是……”
“诶,殿下不要自贱!你这样说,岂不是怀疑先君的眼光!天命正在你身上,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国都吧!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正需要你好好收拾一番!”
姜扬愁苦,朝他一拱手:“不瞒二公子,我这连日来经常遭遇刺客的伏击,而且我听说,国都现下已经戒严,以我手头的这点兵力,恐怕不能与几位公子相争。”
“我此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姜止一拍桌,“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年纪轻轻,既不孝顺君父,又不懂得敬重兄长!我太子哥哥去世的时候,他们还私下里弹冠相庆!”他说起来便呜呜直哭,“要不是君父还在,他们简直要围着棺材跳舞了!现在君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自己动起刀兵。我那天问他们:你们难道是野狗么!看到一块肥肉,就连孝悌都不管了!他们居然说:你这个人因为狩猎摔断了腿,是个跛子,不能继承君位,所以才说这样的话吧!竟然要联合起来杀我!我匆匆出奔,就是因为害怕他们的加害啊!现在想来,我真是太愚蠢了!我原本应该留在国都,成为太子的内应才好!只是我实在太害怕那群野狗啦!现在便是来将功赎罪的!”
“哦?”
姜止让仆廖拿出一张舆图,仆廖撅着屁股将一张张羊皮卷铺开,拼在一起,竟然有铺满了一车的地板,“这是雍都的地图,是当年上将军庞嘉翻阅了周朝营城的古卷,再比照今天的格局绘制而成的。这是城外的芒砀山,那里有一处内关。我的弟弟们从那里就开始严加把守,一旦太子殿下靠近,恐怕就是凶多吉少!”姜止一指那关隘,然后长指一扫,扫向城中祖庙,“这里是祖庙,左昭右穆,中央是我姜氏的始祖庙。在我君父的君父的君父的时候,始祖庙又翻修了一次。当时太爷爷有感公卿世家的威胁,特意在祖庙下秘密营建了一条密道,穿过整个城池,直通到十几里外的芒砀山。山中的出口,是一座被周人废弃的庠序,太子殿下仔细找一找,便可以寻到。”
“太好了!”姜扬以拳击掌,兴奋地跳起来,在原地走动,“真是太好了!”他转身按住姜止的双肩,“二公子,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
姜止“哪里哪里”,盱着眼睛咪咪笑,“为国效力,理所应当的嘛!我这个人呢,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又没有执政的才能,但也希望邦幾富强,宗庙昌盛啊!这样,我们这些好吃懒做的闲人也会有好日子过。既然这样好的事情,能够在殿下手中实现,那么举手之劳,我当然是愿意帮忙的!这是做臣子的应当做的呀!哎呀……我被我那几个弟弟撵出来的时候,实在是很狼狈啊,得亏祖奶奶在大政殿上大闹了一通,他们才勉强让我用公子的仪仗去往封地了。我觉得,这也是天意吧。我一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也不需要那么多的护卫,此中还有不少精良的战士,请太子殿下尽数带去吧!”
姜扬吃了一惊:“这……”
姜止挥挥手:“诶,太子不是兵力不足么!我这些人,虽然不能攻城野战,但是一旦入城,还是能给太子增加一点胜算的。我几个弟弟,都非常急迫地在招兵买马,我最小的五弟弟偷窃了君父的虎符,窃取虎卫,占领长杨宫,他的兵力实在让人忌惮,请太子就不要再推辞啦——考虑一下给我留半个百人队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