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寸进尺

  83.
  全炁的毕业剧本一直在完善中,这次到南方拍戏也没忘了带电脑抽空修改剧本。他一直跟之前大学里的导师有联系,时不时跟对方讨论作品。前些天知道老师这几天会到拍戏所在的城市,全炁赶紧约老师见面,详细聊一下最近创作中遇到的瓶颈。
  这天没戏,全炁一大早出门。年纪不大但白发斑驳的老师坐在咖啡店里。全炁快步入座。老师戴着眼镜看了一会儿最新版本的剧本,问:“你现在觉得最困难的地方是什么?”
  全炁坦然道:“有时候我觉得写出来的角色反应跟角色不够贴切。我知道自己赋予了他什么样的性格,但一些确切的反应我觉得我拿捏得不准。”
  老师点了点头,“你写了人物小传吗?”全炁说写了。“你再写详细一点,细到他喝一杯咖啡放多少糖,一星期洗多少次衣服。现在是你心目中这个角色还不够具体,立体,他还没‘活’过来。”
  全炁茅塞顿开,又拉着老师聊情节设定上的问题。老师原本是来旅行的,全炁因为拍戏对城市有些了解,于是和老师交流的同时也带老师逛了逛这个沿海小城。最后老师提到时间不早了,全炁才惊觉已经这么晚了。他和老师道别后马不停蹄地回酒店。
  余有年听见房门被敲响时是十点半。
  全炁踩着焦急的小碎步进门,手里提着个袋子:“幸好赶上了。”
  “你在急什么?”余有年欠身让人走进房里。
  全炁张开双臂抱住眼前的人:“赶回来给你过生日啊!”
  “今天是我生日?”余有年推开人看了看手机,哀叫:“你为什么要提醒我又老了一岁呢?”
  全炁笑得十分无奈,把人拉到桌子边上坐好,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面上。
  “这是给我的?”余有年问,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伸手进袋子里,取出一个装食物的牛油纸袋。他拆开来看见好多个圆不圆,尖不尖的像是饼干的东西。“这是什么?”
  “幸运曲奇。”全炁隐隐激动着,轻轻推了推寿星:“快吃一个看看。”看见余有年直接整个放进嘴里立刻拦下:“掰开来再吃。”
  “掰开来吃比较好吃吗?跟奥利奥一样?”余有年边问边掰开。全炁不说话但明显藏着小心思。
  “哇!”余有年掰开小圆尖后,中空的地方躺着一张细长的纸条。“这是什么?”他抽出纸条展开,念出上面手写的文字:“‘考个好成绩’。”文字前面有数字,这一张纸条是“13”。
  余有年抬头看一眼全炁,又快速把脸埋进袋子里,竖起一根手指给曲奇数数。末了,他终于愿意抬头好好看着全炁。全炁把掰开的那一个曲奇放进余有年嘴里,说:“一岁一个。好吃吗?”余有年愣愣地嚼着,一刻也不错过全炁的眉眼。“好吃。很香。”他又掰开一个,一半放自己嘴里,一半放全炁嘴里。
  “‘养一个喜欢的宠物’。”
  “‘收到圣诞节贺卡’。”
  “‘运动会拿第一’。”
  “‘下雨有带伞’。”
  “‘工作顺利’。”
  “‘拍节目不要受伤’。”
  “‘认识到好朋友’。”
  “‘爷爷奶奶身体健康’。”
  “‘生日有人陪’。”
  很快桌子上堆了十张纸条,全炁按住余有年想继续拆曲奇的手,“好了,别一下子吃那么多,等一下睡觉胃会不舒服。”
  全炁没松开手,余有年原本在摆弄纸条,视线落到全炁发红发肿的拇指和食指上。“这里怎么回事?”余有年捏了一下,听到全炁吃痛的抽气声。他慌忙捧起那只手吹气。
  全炁说:“捏曲奇的时候戴手套我捏不好,光着手捏有点被烫着。”
  余有年对上全炁的眼睛,脑子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以为是订制的。”房间里没有烫伤用的药膏,余有年只好拿冰啤酒给全炁敷着,忽然问道:“你去哪儿做的?你不是去见老师吗?”
  全炁把另一只也烫伤的手贴在冰冷的罐子上。“见老师之前做的。在一家烘焙教室里。”
  “你赔了多少钱?”余有年突然担心今天看漏了哪个地方失火或发生爆炸的重大新闻。
  全炁咧嘴一笑:“没有,放心吧。”
  看着那红肿的手指头,不知道一只小圆尖成功做出来之前练习了多少次。余有年又问:“你不会上热搜吧?干嘛出去抛头露面。”
  “小乔帮我打掩护,她租的教室,地方交接完后我再溜进去跟她一起做。”罐子上的水珠被全炁的手指挡住,聚一起后顺着红白相接的手指滑下。
  “她也做曲奇了?”
  全炁点了点头,“给她男朋友。”
  余有年“哦”了一声,耳廓悄悄红了。全炁用被啤酒冰得发凉的手揉了揉余有年的耳垂。“我今晚睡这儿可以吗?”
  余有年手上收拾桌面的功夫不耽误掀眼皮:“又不是没睡过。”
  “我不想回去那边洗澡。”
  “啧,衣服在柜子里,自己拿。”
  曲奇被放进冰箱里。余有年问站在柜子前的人:“一天吃一个会坏掉吗?”
  “可能会吧,这个没放防腐剂。”全炁进浴室前说:“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再给你做。”
  浴室里的水哗哗响,余有年似乎静不下来,一会儿从冰箱里取出曲奇拍个照,一会儿满屋子找东西装那些纸条。
  这次剧组租的酒店环境不错,窗外是繁华的街道。这个临海的小城市尽管到了半夜还是灯火通明。余有年没有睡意,坐在窗边数底下的路灯。一颗颗发光的球像神鱼在空中游过时产下的卵,没有受精化成小鱼,也没有被路过的铁皮怪物吃掉,就这样排列整齐地给人类照明。看久了又像脚底沾了光粉的猫巴士跑过,留下一个个脚印,矮小无能的人类没办法抹掉。有点美好,又有点虚幻。
  如果说有生日意义的日子,其实余有年有两个。一个是户口本上的那个,一个是到爷爷奶奶家生活后老人给选的日子。户口本上那个是固定的,但爷爷奶奶记不清楚,他们只大概记得住余有年是什么季节到的家里。余有年有一天早上上学被爷爷塞了一个鸡蛋,说是奶奶煮的。那鸡蛋不是平时那样惨白惨白的,或是土黄土黄的,而是像春节贴的对联那样红,看起来就很讨喜,像个玩具一样。鸡蛋吃完后余有年舍不得把红色的鸡蛋壳扔掉,他课间拿笔头把壳一点一点碾成粉末,然后装在用草稿纸做起来的兜里。回家的路上夕阳橙黄橙黄的,他捏起一小把粉末撒到空中,看细小的颗粒飘散,一路乐呵到家。第二年同一个季节的某一天,余有年又被塞进一个红鸡蛋。他去问了老师才知道红鸡蛋的意义。自此他便每年期待吃红鸡蛋的这一天,有时候比去年早两天,有时候比前年晚十天,但红鸡蛋总会到的。
  蓦地,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余有年盘在椅子上的脚背,“有点凉,要把冷气调高一点吗?”
  余有年摇了摇头。
  “不睡吗?”
  余有年又摇了摇头。他放下脚,把人拉到自己腿上侧坐着。他一直用绿茶味的沐浴乳,到了酒店也用自备的。全炁知道是哪个牌子后换成一样的。两人身上的香味不差分毫。
  “怎么了?”全炁停下擦头发的手,摸了摸余有年被空调吹得有点凉的脸。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奶白色的壁灯,柔软得令人卸下防备。余有年的视线在全炁的脸上流转片刻,侧过头看窗外的星星点点。他伸出手指按照灯的位置一路点过去。
  “总觉得有点不真实。”玻璃上留下一个个手指头的印子,“以前我是绝对想像不到自己会过上这种生活。”余有年因为角色的关系剪了一头短发,做造型后会显得特别英气,若是洗得干干净净服服贴贴,就像一个下了班的保险推销员。“如果我当初没有遇到你,现在会怎么样?”
  全炁望进余有年藏着阴郁的眼睛里,手轻轻搭到对方的肩上,顺着突出的骨骼攀上脖子,扣住,施力压向自己。全炁坚定道:“没有‘如果’,你会在那棵树下摆摊,我也会到树下找你。”
  话说完,全炁主动缩短距离,不料被余有年掐住下颌推开。
  “跟你做个交易。”余有年说:“亲你一下,到梦醒的时候别叫醒我。”
  全炁听了蹙眉。余有年挤眉弄眼地推开全炁,起身:“哦,那算了。”
  刚站稳的全炁转身占了余有年的椅子,再把人拦腰抓回来摁在腿上,狠狠掐了掐手掌下的肉:“疼么?”
  余有年咬紧牙鼓起脸就是不喊疼。
  “你把我想像成什么样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全炁挫败得很。他是一个在战争中把所有法宝都用上,以为曙光就要来临的巫师,到头来发现没有一个法宝起到作用,曙光一节节退回黑暗中。他越是挫败,越是焦躁,语气越是乏力剜心。
  余有年是那只盘旋在上空负责报告战况的鸟,原本要随黑暗一路撤退,却一个俯冲落在巫师颓萎的肩上。他惊慌失措地捧起全炁的脸,对着左右两颊来回亲得“啧啧”响。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别难过。”
  那只鸟在巫师肩上一刻不停地跳动,喙轻轻地亲吻,翅膀轻轻地抚弄,仍不见巫师好转。爪下的肩头似乎有山崩地裂的征兆。原本在安慰人的鸟自己歪头难过了起来。
  余有年搂住全炁的脖子,把脸埋得和对方颈窝的肌肤贴合在一起。“都怪你,你就不能早出生几年吗?早点当我的同桌,早点把我捡回去。你说你是不是混蛋……”
  余有年讲歪理的本领无人能及。
  全炁圈着人,伸出手指把玻璃窗上的一个个指印连起来,像一串飘浮的佛珠。“是我错了,我是混蛋。那你能原谅我吗?”
  余有年刷地抬起头捂住全炁的嘴巴,“不不不,别,是我错了,我说混话呢,我才是混蛋。你太好了,我才犯混。你不能对我太好,我这个人很会得寸进尺的,今天给我一颗糖,我明天就会跟你要两颗,后天要五颗。有了糖,我又会想是不是别人都有你给的糖啊?我很恶劣的,我会去抢,但那又是做坏事了,所以我又偷偷地想你的糖可不可以只给我一个人啊?可是这样别人就不会围在你身边了,你会变得孤伶伶一个人。你看,你对我太好只有坏处,所以你要记得别对我太好,但也不能太差,这样我就会乖乖的……”
  余有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最后自己把自己给哄睡着了。全炁终于得空亲上那双安然闭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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