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11
医务处卢科长得了秦处长的指示, 他等到差不多八点半、琢磨着早会应该结束了,他打电话去十二楼。
“喂, 我医务处卢德。昨晚你科的那个死者是归谁管床的?”
轮到责任班的护士小翟,她面前摊开了两个医嘱本,长期的、临时的,还有一大摞折叠了长期、临时医嘱的病历夹。她这正忙着抄写更改的医嘱、好最快发给处置班呢。
她左手抓起电话, 夹到脖子和脸颊之间,右手还拿着钢笔在写字。听得是医务处问这种非十万火急的事情, 她立即回答一句“潘大夫。”
然后不等卢科长再说话, 啪唧, 撂了电话。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忙啊?这么多的医嘱要处理下去啊?没个眼色的。
卢德被撂了电话, 咧嘴苦笑一笑,外科护士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他收起想让管床大夫打发实习生跑一趟、给自己把病历送来的打算,跟医务处其他人把相关事情安排一下, 留下去向就去胸外科。
他来找潘志要死亡患者的病历来了。可是这个时间点用电梯的人很多, 他排队站了十几分钟, 才挤上电梯。
等他到了十二楼, 正好看到潘志跟着平车进了医疗电梯。
他追过去喊了一声“潘大夫”, 看到潘志在电梯里背对着电梯门没转身。他也不知道潘志听到没有, 却见电梯在自己面前阖上门,径直向上升走了。
他赶紧去十二楼护士办公室,抓起电话打进医疗电梯。
“让潘大夫接电话。”
电话通了, 电梯也停到了顶楼。潘志先出来, 让陪着的家属往外拖平车, 里面的实习生往出推。
“潘大夫,你电话。”电梯工叫住要离开的潘志。
潘志一愣,科里有什么事儿了?怎么追到医疗电梯这儿了?他赶紧回身接电话。却听电话里说:“潘大夫,我医务处卢德,昨晚那个死亡患者,石棉肺的,他的病历”
潘志接了电话,一听是关于昨晚的、那个死亡患者的病历,他便不管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了,打断了说话人,道:“我已经到十七楼,有什么事儿术后再说吧。”
卢科长只好不甘心地撂下了电话。他没那个胆子说“你回来把病历先给我”。就是秦处长,也不敢随便拦住要进手术室的大夫说这话的。
护士长吕青里外忙着。她进了护士办公室,见卢科长握着听筒在发傻,就上前抢过电话。听到里面是忙音,说他一句:“卢德,你大早晨的发什么傻?那边电话都挂了的。你不知道我们科事情多啊。”
护士长抢下话筒扣好,嘴里抱怨卢科长几句。再见卢科长没要走的姿势,就问他:“你一大早的闲得没事儿啊?”
“怎么会没事儿?我这不是按照处长的指示,过来你们科拿那个昨晚的死亡病历嘛。”
“那你可甭想了。人大夫还没写死亡小结呢,护士这面的医嘱什么的都没整理好。不会给你的。”吕青说完这话转头问小翟:“小翟,那个死了的医嘱停没?”
“停了。潘大夫没停,我也会停的。”
卢科长敲敲桌子说:“24小时内要整理好的。”
吕青立即翻脸道:“你催什么催!啊?现在还不到九点钟,还有12个小时。你等晚上9点再来科里说这话。哼!”
吕青转身就要走,卢科长赶紧拦住她说:“我也不是为了个人原因要这个病历,是我们处长想动员家属做尸检,这个一点儿资料都没有,该怎么跟家属说?”
小翟就插话道:“说患者死因不明。问问家属想不想他做个明白鬼。什么为难的事儿。你还给家属看病历啊。”
医务处被各科护士、尤其是原来创伤外科的护士不待见,追本溯源,历史太悠久……卢科长被呛声,他不想、更不敢在外科病房里与外科护士怼,免得招到护士们的围攻。他假装大度地当没听见小翟的话,向吕青笑笑,讪讪道:“那我就等你们科整理好的了。”然后转身走掉了。
护士长吕青一边帮小翟整理抄写好的临时医嘱,打发实习生给送走,一边劝小翟说:“你现在别总跟医务处的硬顶。”
小翟闷闷地应了声:“嗯。”
小吴走过来添了句:“等你当上护士长的。你怎么顶他、他也不能怎么地你。”
护士长失笑:“还是你明白。等当上护理部主任的,你们可以跟医务处处长顶的。在此之前都别惹事儿。咱们科算起来昨天死俩呢。”
说到昨天死人的事儿,几个护士一边忙着对当天的医嘱,一边说起王大夫女儿之死。大家议论了几句,处置班的人过来喊:“护士长,摆完大输液了。来几个帮忙扎滴流的。”
吕青立即答应道:“我这就去。小吴,你带实习生赶紧的。”
“好。”
片刻的功夫,护士办公室里,就只剩了小翟和一个实习护士了。
*
医务处秦处长拿着交班本到院办,想想敲响了舒院长的办公室门。
“请进。”办公室里传来舒院长的邀请。
秦处长推门进去,却见江经理江砚——省院这两栋住院楼以及数栋宿舍楼和集资楼的承建商,坐在舒院长的对面。
“舒院长,在忙?那我一会儿再来。”秦处长把总值班本封皮上的几个字对着江砚。
江砚立即站起来,说:“舒院长,秦处长,你们先谈。我去方便一下。”
他出门后还很贴心地把门带好。
“什么事儿?”舒院长问。
秦处长把昨晚值班的那一页摊开给舒院长看。饶是舒院长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些年,在看到上面登记的死亡人数,也保持不住云淡风轻的谪仙人气度了。
他拿起总值班本,逐个细看上面登记的死亡原因。然后放下本子问:“你都去科里核实了?”
秦处长点点头,说:“每一例我都在接到电话后立即去科里了。暂时没发现临床有失误的病例。”
“那就好。”舒院长敲敲本子说:“不过这24小时的死亡的人数,可有点儿多了。你们医务处多加小心,别让这些家属都挤到一起,省得带来不好的影响。”
“是。”秦处长答应了以后说:“上半夜死的是明天出殡,他们肯定是要今天来办手续的。 ”但他跟着自嘲地一笑,补充道:“明天是周日,下周一出殡的也得今天来。”
舒院长笑笑没说他,然后等他的下文。
秦处长指着科室那一栏说:“这个死者没有明确的临床诊断,我刚才征得了陈院长的同意做尸检。”
“那就做吧。好好与家属谈话,必要是减免一点儿医药费。能明确死因,不仅对死者是一个交代,也能促进临床大夫的提高、增加他们的诊疗经验。
要是不牵涉医疗事故,你跟病理科联系一下,让他们牵头做。发个通知,外科大夫除了值班的都过去看看,其他科室随意。”
“是。”
秦处长得到舒院长的支持就收拾起值班本,退出院长办公室。他与院办章主任做了值班本的交接后,去走廊找到江砚。
“江经理,刚才打扰你了。”
“没事儿。没人了?”
“嗯。”
“谢谢啊。”江砚与秦处长点点头,又进了舒院长的办公室。
*
秦处长才回到办公室,就见有两个死者家属过来办手续了。他把临床大夫填写的死亡卡,与其他干事换写过的死亡证明核对,检查无误后,盖上省院放在医务处的专用章,赶紧把人打发走了。
“还有九个。”他在心里默念。
卢科长回来,先汇报潘志去手术、死亡病历被收起来了,然后说:“处长,我会盯着手术室和十二楼,看他是什么时候做完手术回科的。”
秦处长把两张死亡卡递给卢科长看。然后是:“小卢,你盯着潘志没有用。要是他们科里别的大夫给填写了这张卡,到咱们这儿来换死亡证明,你不给换吗?”
“那怎么办好?”卢科长很谦虚、带着点儿着急的模样,等秦处长给指示。
“我昨晚一夜没睡。我去隔壁屋子里眯一会儿。这公章你拿好,遇到要换死亡证明的你就给换,然后十二楼那个死者家属来了,你陪他过来。我跟他们谈。”
“是。”
秦处长半梦半醒地在隔壁补觉,那边卢科长打起精神,不错过任何一个外科的死亡患者。他接受秦处长指派、办的第一个死亡证明,就是王大夫小女儿的。
“老杨,你们科的大夫是不是都上手术了?”
“没啊,小黄没上。有什么事儿?”杨大夫过来替王大夫办手续,然后他就在医务处给火葬场打电话,告知对方是小孩子,最好能早点活化,免得人家给排到后天去了。还好,卢科长在那边有认识人,见状就顺便给他找了人。
卢科长撂下电话就告诉杨大夫:“那边说一小时之后派车来。”
“谢谢你啊,卢德。”杨大夫连忙道谢,给了小卢一根烟之后,他自己的嘴上也叼了一根。凑近小卢的火柴点燃,他边抽烟边说:“你说大王怎么这么倒霉。”
“是啊。谁能想到呢。我看傅院长、关院长都住在儿科了。”卢科长弹掉烟灰说:“其实也是王大志不该有这个孩子。”
?
杨大夫瞪眼看他。
卢科长坐下说:“按照政策,即便是再婚夫妻双方都没拿到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指标可以再生一个的。”
杨大夫还真就不知道这回事儿的。他闻言就愣愣地问:“那怎么给大王指标了?”
“前年,不是出了妇产科刘主任那事儿嘛。上面对咱们省院的计生就高抬贵手了。正好是年底,王大夫就捡着这个便宜了。但是吧,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你看他忙了这一场,最后还是落空了。”
杨大夫伸手拍拍卢科长的肩膀说:“卢德,咱倆都是一年来的省院。这些年处下来,我托大给你提个醒,你记着啊,这话你就跟我说这一回。再往后可别跟别人提这茬,伤人。咱们跟大王没仇没怨的,犯不着去得罪人,你说是不”
卢科长刚分来省院的时候,那时候的费科长、现在的费院长照顾杨卫国,他都看在眼里的。他把烟蒂按熄在烟盅里,说:“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换个人我不会提的。我看你跟大王的关系倒是挺好的。”
“都一个科里待了好几年的同志了。”
卢科长就揶揄他道:“创伤外科的人多了去了,你都处得好!”
杨大夫不自在地回避下卢德的眼神,然后他为自己辩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早就想离婚,想着她忍不了就办手续了。谁知道她闹得满院丢人也不肯办离婚。”
“那你当年可以不结婚啊。”
“你是没下过乡,在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敢不结婚?她爹是大队长,那年年兴修水利、春种秋收,什么活累得派我什么活。不等返城、恢复高考,我就得去见马克思了。”
“你又不是党员,你见不着的。”
又有人敲门进来,杨大夫拿好那张盖过章的死亡证明,朝卢科长点点头离开了。
*
卢科长等了一上午没有等到人,秦处长也不敢回家休息。他和卢科长干脆在医务科吃的中午饭,然后俩人坐在办公室里干等。功夫不负有信心,可算是在下午四点等到人了。
卢科长看着潘志填写的死亡卡,心说这潘志倒也是个妙人啊。他把死亡卡递给秦处长看,又那整本的死亡证明收起来,甚是为难地说:“这死因添未明,这可不行。我照样这么添,这死亡证明拿到火葬场,不说人家不给活化,还要报警的。”
来人也挺为难地说:“我们刚才在胸外科跟潘大夫说了挺久的,他不肯给我们写别的死因。你看,明天要出殡的。这都4点了,火葬场那边还没有落实呢。你斟酌着给我们写个死因呗。”
卢科长立即拒绝道:“你当那死亡证明的存根是摆设啊。那最后是要交到公安局与民政局核对的。这对不上就会开除我,搞不好还要判刑的呢。我可不敢。”
“那怎么办?”
“尸检!查明死因啊。那不是有句话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嘛。”卢科长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喝凉水一般地顺畅。
“尸检啊?”来人犹豫起来。“这人都死了还怎么检查?不是你们变着法要钱吧。”
卢科长立即说:“尸检不收你钱。”
“可这人都死了,你们怎么检查?”
“做病理啊。在显微镜下看。那是最科学的诊断了。”
……
来人并不懂什么是做病理,他只关心自己要解决的问题。“那明天能活化吗?”
“肯定能。这个我可以给你安排。”
卢科长见来人还在犹豫,就又推他一把说:“你家亲戚朋友什么的,是不是都准备好明天去送他了?你这没明确死因,火葬场的车不会来接的。别的车想把尸体拉走,咱们省院也不敢给的。”
“为什么?”
“怕土葬啊。这一环扣一环的,国家都有规定的。就是在家死的人,也得从医院的太平间走,按地段去医院,不然没有死亡证明,你怎么销户口?麻烦大了呢。”
“不销户口呢?”
“那警察该找你们了。活得见人、死得见尸,你家变不出来人,是怎么回事儿。是吧。咱们现在可不是过去打仗的那年代,会随便不见人了的。”
秦处长见卢德越扯越远,就轻咳了一声说:“这都四点多了,你赶紧拿个主意,我们明天是休息的。”
来人想了又想,最后无奈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