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我才不要穿呢!”供销社皮鞋要鞋票,不要票布鞋多是深褐色和黑色鞋面,白帮,绊扣一系,要多土气有土气。何况程遥遥今天穿了一条洋装小裙子,配上一双布鞋,那成什么样子了?
  程遥遥光是想象了一下就要窒息了,拼命摇头:“太丑了,我不要穿布鞋,我宁愿光着脚走!”
  谢昭抬头望着程遥遥写着娇气脸,叹气道:“这里离机械厂不远,我带你回去,拿工具修一修。”
  程遥遥指尖点了点下巴,矜持地思索一番,终于点头:“那好吧。”
  谢昭用程遥遥一条丝绸发带从她鞋底绕到鞋面,绑了两圈,打个蝴蝶结,让程遥遥勉强能够走路,带着她回了机械厂。
  烈日当空,机械厂操场被蒸腾得泛起了白雾。各种机械零件,轮胎和铁皮车停在操场上,年轻人们被晒得满头汗水,仍孜孜不倦地空气里飘荡着机油味,如同雄性荷尔蒙般一点就燃。
  程遥遥远远站在树荫下,看谢昭过去跟一个领导模样人说话。过了会儿,提着一个工具箱回来了:“走吧。”
  谢昭在前头走,刻意跟程遥遥拉开了一段距离。操场上一堆年轻人仍然伸长了脖子往这儿看,眼睛追寻着那一抹鹅黄色袅袅婷婷背影,眼睛都要滴出血了,师傅和领导连声呵斥也没用。
  宿舍楼下种着几颗古槐,洒落一地浓荫。两层宿舍楼方方正正,谢昭宿舍在二楼,一进屋程遥遥就闻到了一股汗臭味。
  她轻轻皱起鼻尖,谢昭已经抢进去,先把倒在地上凳子扶起来,脏鞋子踢进床底下。这才道:“坐吧。”
  谢昭把窗户和门都大开着,阳光与微风涌入,屋子里空气终于清新起来。
  程遥遥走到谢昭床边坐下,好奇地张望。这是一间十二人间宿舍,六张上下铺。窗边有一张桌子,上面丢着饭盒和茶缸。
  谢昭床位在窗边,算是最干净一个铺位了。床上除了一张席子和枕头,什么都没有。程遥遥坐到谢昭床沿上,道:“收拾得挺干净嘛。”
  程遥遥坐在自己床上。这一幕让谢昭联想起谢宅那一晚,程遥遥毫无防备地躺在自己床上,猫儿一样往他怀里钻……那香艳一幕夜夜入梦,让谢昭下腹滚烫起来,连忙掐紧了掌心要自己回神。
  谢昭打开沾了机油工具箱,从里头拿出几样工具,对程遥遥道:“鞋子给我。”
  程遥遥翘起脚尖,送到谢昭跟前。
  “……”谢昭伸手解开那根天蓝色发带,把那只坏了凉鞋从她脚上脱下,手指不经意蹭过那丝绸般肌肤,喉结咽动。
  谢昭拿着鞋和工具箱,远远地坐到了宿舍门口,是要避嫌意思。
  程遥遥道:“你带我回宿舍,没关系吗?”
  谢昭摇头:“没事,你安心待着。”
  谢昭把鞋带断裂地方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切了一小块皮子和热熔胶,认真地修补起来。
  阳光和树影一道落在谢昭身上,他侧脸线条深邃,干活时神色严肃又认真,透着一股难言魅力。
  程遥遥托腮看着他,觉得气一点一点消失了,主动跟他搭话:“你会修鞋呀?”
  “嗯。”谢昭比对了一下鞋带,又用锉刀修一下断口。
  “你怎么什么都会呀。”程遥遥晃悠着光脚丫,嗓音很甜,很软,像融化了冰淇淋。
  谢昭手一错,锉刀直接割破了手指,鲜血滚落,浓郁纯正气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恰好又割在上回伤口上,谢昭皱了皱眉,还没反应,程遥遥“呜”地一声,惊恐万状地瞪住他手。
  “没事。”谢昭忙道,“只是割破了一点,你看。”
  程遥遥见鬼似往床里缩,一手紧紧捂住自己鼻子:“你……你把手拿开!”
  谢昭忙把手背到身后,程遥遥还是叫:“不行呜……你你去洗手!你离我远点儿!”
  程遥遥眼角到颊边飞红一片,眼波纷乱,盈盈地要滴出水来,吓坏了样子。谢昭忙丢下鞋子和锉刀,道:“你别怕,我……我这就去洗手。”
  谢昭转身向走廊尽头水龙头大步走去,那股致命吸引终于消散了些,程遥遥把手放下,心脏狂跳不止,就差一点,差一点她就扑上去了……可那股浓郁纯正味道仍然存在,吸引得程遥遥爬下床,一步步走向门口。
  锉刀上,一滴鲜血尚未凝固。程遥遥伸手沾了那一点鲜红,她指尖纤细白腻,与那点血色对比,触目惊心。
  今天明明已经吸饱了阳气……程遥遥盯着指尖上血迹,蹙着眉,鬼使神差一般送入了口中。
  一道强烈视线落在脸上,程遥遥一抬眼,谢昭正站在她不远处,他背着光,脸上神色莫测。
  程遥遥心脏猛地一紧,慌忙把手放下来,磕磕巴巴道:“你……你洗完手了?”
  “嗯。”谢昭脚步略带迟疑,道,“血已经止了,我能过来吗?”
  程遥遥嗅了嗅,空气里那股浓郁气息渐渐褪去:“好吧。”
  程遥遥转身先跑回床边坐好,心里发虚,不知道刚才谢昭看见了多少。她盯着自己那只光着脚丫,好半天都没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谢昭放下工具,提着那只鞋走了过来:“修好了。”
  程遥遥就着他手看了看,雪白鞋带已经黏合在一起,天衣无缝,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见一道黏合痕迹:“真修好了,你真厉害!”
  “穿上试试。”谢昭半跪下来,握住她脚踝,雪白脚底刚才踩在地上,沾染了少许灰尘。他用手掌仔细擦拭过去,姿态无比自然而认真。
  程遥遥脚趾头动了动,踩住谢昭掌心,忍不住笑起来:“好痒。”
  “下次不要光脚乱跑。”谢昭握住她脚踝,把鞋子套了上去,系好鞋带。
  程遥遥见他神态并无不同,心里也渐渐放松下来。穿好鞋子后站起身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很稳当:“没问题,跟之前一模一样!”
  “嗯。”谢昭把工具收好,道:“我送你出去。”
  谢昭带着程遥遥出去,免不得走过操场,又是引起一阵轰动,远远还有人喊了一声“嫂子”,惹来一阵善意哄笑。
  谢昭面无表情,只是浑身肌肉僵硬,脚步都乱了一拍。程遥遥倒是落落大方,走到无人街角处时,问谢昭道:“你听见他们叫我什么了吗?”
  烈日当空,谢昭额上冒出了汗水,心里也如同沸腾岩浆一般翻滚,唇却抿得死紧,哑巴一般。
  “……哼!”程遥遥登时摔下小脸,自讨没趣地道,“我走啦!”
  “……等等!”谢昭终于出声。
  程遥遥顿住脚,故意背对着他,藏住眼底漫开笑:“干嘛?”
  谢昭绕到她面前,从兜里摸出什么,递到她眼前。
  程遥遥大失所望,撇嘴道:“给我钱干什么?”
  谢昭语气略带低沉:“你要给家里买东西,用这钱。”
  程遥遥道:“可是……”
  “我知道这些钱不多,是我现在能拿出来全部了。”谢昭狭长眼眸认真地望住她,“你要记住,吃软饭不是好男人。”
  那一叠钱约莫有五块,压得平平整整,不知道放了多久。这钱确不多,程遥遥小荷包里还揣着今天刚赚来三十几块呢。她看着男人粗糙大手里一叠零碎钞票,心里涌动着一股酸涩和温柔交织情绪。
  程遥遥忽然伸手扯开谢昭身上破褂子,露出大半肩膀和胸肌。他肩膀肌肉线条流畅,麦色肌肉上几道交错伤痕,已经结痂,不似新伤。
  谢昭猝不及防,窘迫地看着程遥遥:“妹妹?”
  程遥遥弄错了,脸颊也泛起红,她抢先发难道:“哪儿来钱?你是不是又去帮人扛货了,还是干了别?你来城里是学车知不知道?学车要很专心,你要是把自己弄得太累,分心出事了怎么办?!我……奶奶和小绯怎么办?”
  谢昭把褂子穿好,遮住那些旧伤疤,眉眼间竟是泛起了一丝笑意。
  程遥遥瞧见了,小脸越涨越红,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挠人了。
  谢昭忙顺毛道:“我没有去干活。这钱是卖山货得来,奶奶这段日子没有生病,钱就剩下了一些。”
  程遥遥哼哼唧唧:“你肩膀上伤就是扛货留下!”
  “是。”谢昭忙承认下来,顺着程遥遥话说,“上回奶奶吩咐过,我就没有再去扛货了。这些日子我都在认真学车,不会分心。”
  程遥遥这才满意,她看着手里钱,想了想又递给谢昭:“你还是留着吧,你在外面住要用钱,男人身上没有钱可不行。”
  谢昭按住她手,大手裹住她柔软滑腻手指:“以后我赚了更多钱,都给你。”
  “你可得说话算话呀!”程遥遥眼波一转,终于露出了笑靥。
  原书里谢昭可是成了一代大佬,富可敌国,谢昭钱都给自己管,她可要赚翻了。
  谢昭将程遥遥送到街角,前面不远处就是供销社。谢昭停住了脚步,前面人太多,让人瞧见他跟在程遥遥身后不好。
  程遥遥抬手挡在额前,阳光洒落在脸上,照得她肌肤通透瓷白:“我走啦。”
  “回去代我跟奶奶问好,让她跟小绯别担心我。”谢昭看着她水墨似眼,玫瑰色唇,吩咐道:“你出入要注意安全,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
  “你都吩咐好多遍了。”程遥遥嘲笑他,“我记得。”
  谢昭又道:“……报名有人陪着你去吗?”
  程遥遥早就把刚才说要报名话忘到了脑后,看着手表催促他:“我跟韩茵她们一块儿呢,你快点回去吧,都为我耽误好久了!”
  她跟谢昭招了招手,脚步轻快地跑向了供销社。
  谢昭将眼底失落压下,站在街角看着程遥遥背影,直到看见她跟韩茵和张晓枫一道进去了,这才转身离开。
  韩茵和张晓峰晓不得又将程遥遥批评了一顿:“你说出去一下,这都几点了?我们还以为你又遇上流氓了呢!”
  程遥遥赔笑道:“没有。我鞋子坏了,去修了一下。”
  韩茵和张晓枫忙低头看她脚上鞋。程遥遥这双鞋子可是她爸从广州带回来,外国货,眼馋死了一干女知青。
  “修哪儿了?看着挺好啊,这师傅手艺真好。”
  程遥遥得意地抬起小下巴:“那当然。”
  张晓枫笑道:“你筐子里放了什么啊?那么大一包,弄得我跟韩茵哪儿都不能去,给你看着筐子。”
  “我差点忘了!”程遥遥从筐子里提起那一大包蝉蜕,拿到专收药材干货柜台上:“你好,蝉蜕收不收?”
  收药材售货员是个大妈,奇怪地打量了程遥遥一番:“你来卖蝉蜕?”
  没办法,程遥遥长得这样漂亮,穿得又贵气,着实跟蝉蜕联系不到一块。
  程遥遥面不改色地笑道:“村里孩子托我卖。”
  “怪不得。”大妈露出果然如此表情,把那包蝉蜕放在秤上。
  这些蝉蜕看似一大包,其实称重后只有3斤7两,其中还有一些破损蝉蜕,折价算作3斤5两。
  蝉蜕在供销社收购全国统一价是2块一一斤,大妈递给程遥遥6块零5毛钱。
  韩茵和张晓枫唏嘘不已:“原来蝉蜕也能卖钱,可比咱们辛辛苦苦赚工分强多了。咱们还干什么活儿啊,捡蝉蜕去卖得了!”
  孩子们顶着大太阳找了几天蝉蜕,就能赚到6块零5毛钱。甜水村最能干壮劳力一天工分顶了天也才8毛而已。而韩茵和张晓枫是城里来知青,又是手无缚鸡之力姑娘,一天只能赚三毛钱工分罢了。
  不过韩茵也就平白发几句牢骚而已,这蝉蜕不是谁都能找得到。她每天辛辛苦苦下工回家,还得帮她住人家干点杂活,累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精力去找这些东西赚钱。
  程遥遥把钱收好,韩茵就拉着她去布料柜台,喜滋滋道:“我刚才看中了两块料子,你帮我参考一下选哪块!”
  夏天到了,供销社新上了一批颜色鲜亮确良布料。韩茵看中两块料子,一块是粉底白花,一块是红白格子,确好看。
  韩茵显然在柜台前纠结很久了,售货员姑娘笑道:“看好了就买吧,每样就剩几尺了,刚好做一件罩衫。”
  韩茵把料子比在身上,对程遥遥道:“你最会打扮了,你快帮我看看,我穿哪个好看?”
  程遥遥盯着那件粉色小白花,用手摸了摸。韩茵道:“选粉色?”
  程遥遥笑道:“你气质偏野性,眉眼也浓,那块红色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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