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_第19章

  陶然正在仔细地卷起自己没处可放的领带,随着自己的动作,他慢慢意识到似乎是太安静了。常铮比平时低得多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不会说什么的,陶然。”
  陶然神奇地抓住了他真正的意思,于是猛地抬头望进他眼里。
  “你告诉我你认识杜梁衡,对你有什么收益呢。没有收益的事,你又为什么会做呢。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用因为我知道一些……或许你没打算让我知道的事情,就改变自己的为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陶然反击了他的词锋:“哦是么,你了解我的为人?”
  “你的为人,你自己清楚。不要通过攻击对方,来杜绝所有被了解的可能性。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的没必要。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评价你。我们还要共事,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一个堪称柔和,却胜券在握的微笑,就在常铮目不转睛的注视里,逐渐成型了。陶然轻轻地回答他:“我只提了一句我认识杜先生,又能碍着你什么呢。我浑身是刺,我多虑了,那你呢。”
  再说下去就真没必要了,常铮爽快地撤兵,重新挂上了懒洋洋的面具。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杜梁衡如救世主一般,正在此时,从天而降。
  “啊杜梁衡来了,陶然,要不要叫瓶酒,我们一起喝一杯?”
  陶然果断地起身告辞:“不了,这儿不是地方。我要是再坐下去,可能会造成什么误解。我可不想以后收到奇怪的邀约,三个人一起什么的……”
  常铮和正好听到这几句话的杜梁衡都笑了,陶然潇洒地冲他们挥挥手,到吧台绕了一圈,很快融入了另一拨人。显然都是熟人,常铮只晚了那么一小会儿收回视线,就看见有人揽过陶然用力亲了一下脸颊,陶然也很给面子地回应了熟稔的笑容。
  一切落回正轨。常铮莫名地松了口气。
  入座半天都没做声的杜梁衡,这时候忽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干嘛一副被捉奸的表情?”
  常铮是真没反应过来:“啊?”
  “刚才我来的时候,你看那位的眼神,就像我跟你要偷情啊,你怕被他捉奸。”
  常铮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而不语。
  不欲纠结在无所谓的话题上,杜梁衡自己还有一肚子心事。说来可笑,思前想后,他居然只能找常铮倾诉。
  见他一副正准备开口又愣住的样子,常铮笑问:“怎么了,想说什么?什么事还非要到这儿花钱买酒才能说?”
  杜梁衡好像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了,斟酌再三,自暴自弃似地长出一口气:“我是真没想到,活着活着就没朋友了。一点公事,到头来居然只能找你说。”
  谁不是呢。年少时知交遍天涯,然后世事倾轧,几度秋凉,忽然就发现自己真的没朋友了。时间和境遇一点一滴地打磨着每一个人,线条和方向却大相径庭。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四海无人对夕阳。通讯录打开翻一翻,有些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一刻,常铮暂时放下了他跟杜梁衡之间乱七八糟的牵扯。他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对方的肩:“想说就说。工作室开了好几年了吧,我都替你觉得不容易。”
  “你刚才说叫瓶酒来,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叫吧,别离谱就行。”
  杜梁衡看来真的心情不好,皱着眉头回答:“这你就别管了,我来付。今天这事情实在是太恶心,我觉得我值得一瓶好酒。”
  酒保是认识他们的,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杜梁衡过去说了几句,回来等了没多久,酒保亲自送来一瓶还剩大半的,不冷不热怼了他们一句:“有钱没处花是吧,凑合喝点得了。”
  常铮想好歹谢一声,杜梁衡抬手把他摁住了,望着酒保转身就走的背影说:“没事儿,他欠我人情。”
  “不错啊你,哪儿都有欠你人情的。”
  ——某一次约了晚饭,吃完餐厅硬说免单,据说也是欠了杜梁衡的人情没还。
  说起工作,本来该有点自豪感的,这会儿他实在是烦着,一时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什么人情,还不就是拿我当个免费顾问用么。老是叫我去看房子,一口一个帮忙看看,这儿怎么做个玄关,那儿怎么弄个飘窗。看病还要先挂号呢,问我有什么建议又不付钱,一个个的都要不要脸……”
  常铮一点儿都不意外:“多正常啊,别说你了,就我干的这行,居然都有人问我能不能打折。公司又不是我的,我还每天放着一堆烂事儿摆不平呢,我再去提给熟人打折,开玩笑呢吧。”
  杜梁衡一向气定神闲的外壳,今晚像是裂了条缝。人家用来一口一口抿的东西被他连着灌下去两倍,酒劲上了头,他才找到一点点倾诉的感觉。
  “今天我组里的人跟我说,我们这儿年资浅的小朋友被拉去别的组加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段时间我有几单必须要自己做的生意在手里,组里的琐事没太留意,结果回去一看,好几个刚学出点样子来的人都准备离职了。我还以为是我管理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想着要找机会去问问他们……”
  常铮打断他:“你说的他们,是指别的合伙人?”
  杜梁衡长期拿画笔的手指发狠地捏着玻璃杯,指甲下泛出冰冷的白:“对。我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出来开工作室的时候,确实是我资历最浅。当时要不是缺人手,估计也没我什么事儿。这几年,脏活累活,他们的组挑剩下不愿意干的活,我都尽量揽过来处理好,我觉得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隔行如隔山,其实也只能听着。常铮看他喝得实在太快,不得不劝着:“你也不是第一天自己当老板了,至于么。”
  杜梁衡自嘲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至于么……怎么不至于,我凡事都留着情面,是因为我多少还讲点道义。那他们呢,就因为我好说话?我肯干活?那些小朋友是将来的根基啊,我花了多少时间下去,刚一放手,就被他们逼走。”
  “说到底,还是你技不如人。”
  “……对,我这天真病就是犯蠢,就是我技不如人。”
  常铮终于看不下去,直接从他手里拿走了杯子:“行了,这不想得挺清楚么。丢了场子就自己想办法找回来,下周一你只要还上班,就还有机会。”
  酒入愁肠,视线有些模糊,杜梁衡放任自己晕了那么一会儿,然后慢慢动了一下,握上了常铮放在桌上的手。
  “我现在说我们换个地方,是不是很突兀?”
  这才是两人都熟悉的口吻和气氛,常铮就着这个动作把他拉近,顺手抚上他开始发烫的耳廓:“你说去哪儿?”
  杜梁衡指尖发冷,甚至还有些颤抖,闷了太久的坏脾气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也让他格外需要一点熟悉的温度。
  “去哪儿都好。”
  第14章 松间2
  酒店的陈设大同小异,一睁眼都是挂在正中央的吊灯,转头还有个窗边墙上的壁灯。窗帘拉得严实,陶然醒来的时候伴随一阵剧烈到两眼发黑的头痛,一时根本想不起今夕何夕。
  上周末就是在酒店凑合的,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陶然体验了一把时光倒流的恐慌。为了破除这种极端的混淆感,他只好四下搜寻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找出口袋里快没电的手机,这才确认今天到底是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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