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这一夜,没人能安心睡去。
  手术室外面陆陆续续坐满人,郑慈宜跟荣锋晚一点的时候也来了。
  郑慈宜刚一到手术室外面就给了柏溪一个大大的拥抱,还从荣锋那边拿来了专门给她带的一个饭盒。
  郑慈宜说:“多少吃一点吧,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活动,那种环境里你每次都吃不饱,我给你带了点饭和菜。”
  柏溪舌根重地直堵住鼻子,因为缺氧,脑子也开始一点点地痛起来。
  “我不想吃。”她声音说得低,语气也有气无力,像个被戳爆了的气球,软哒哒地陷在自己的座位里。
  郑慈宜还是执意递过去,要她多少吃一点:“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呢?”
  柏溪原本还坚持着,纪宁钧父母都过来了,他助理秘书什么的也聚了一团。这种地方流泪,实在丢人。
  可人怪就怪在,无论天塌地陷,旁人不理会的时候,她总是分外坚强。
  可只要有人但凡有一点宽慰的样子,久久树立的心理防线便齐刷刷倒下。
  柏溪忍得头更痛了,最后还是没忍住稀里哗啦哭起来。她抱着郑慈宜,把心底里的害怕郁结苦楚通过眼泪一起释放了出来。
  柏溪这么轰轰烈烈地哭了起来,现场几乎所有人都怔了怔。
  一双双眼睛都看过来,她也实在是管不了了,拿手压着痛得无法自已的心脏,跟郑慈宜哭道:“慈宜!我真害怕!”
  柏溪此前从没有这样的体验,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脚底碎石无数,稍微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怕深渊,她怕纪宁钧是替她挡下一劫的那个。
  柏溪脑子里不停闪过那年夏天,闪过他第一次吻她,闪过他问她要不要试试看结婚……再闪过他得知她要离婚时失魂落魄的一张脸。
  他还没来得及履行承诺呢,也还没让她彻底回心转意。
  他怎么突然就一个人躺进了冰冰冷冷的病房里,柏溪想进去陪他,大家跟他说会打扰医生,柏溪想帮忙签字,又有人嫌她不够资格。
  柏溪又哭又笑,觉得这事儿来得太过滑稽。
  是纪宁钧跟她开玩笑的吧,就是想用这种方法来看看她有多在意他。好吧,现在她肝肠寸断了,现在她后悔莫及了。
  他是不是也应该笑着从里面出来,说一句“ridiculous”了?
  ……
  柏溪状态实在太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再加上眼泪鼻涕堵了鼻子,嘴里像是含着块糖,含含糊糊根本说不清楚。
  之前荣锋工作里受过伤,郑慈宜有过一次经验,自认对处理这种事还是挺擅长的。
  这边不是长辈就是外人,柏溪在这儿闹腾不合适,她自己也会难受。她给荣锋递去眼色,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柏溪去找了个休息室。
  再没有外人,柏溪哭也哭得更没包袱一点,房间里谁也没有说话,静谧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声嘶力竭。
  郑慈宜看着时间分秒过去,哭到最后柏溪几乎失声,她靠在她肩上的一块湿得彻底,毛衣腻腻黏在皮肤上。
  郑慈宜给她第一百次擦完眼泪,柏溪歪着头靠在她怀里,终于没有再要哭的意思了:“现在觉得好点儿了?”
  柏溪一双眼睛已经肿起来了,红通通的样子惹人怜爱。
  有过刚刚的宣泄,方才轻飘飘悬在半空的柏溪终于有了种两脚落地的感觉,她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说:“好点了。”
  郑慈宜按着她肩,又把饭盒给递了回来,说:“吃点吧,手术还不知道要多久,不说别的,你总要留点体力照顾他啊。”
  柏溪看着郑慈宜,听她这么说,方才顺从地结果了筷子,眼泪却又忍不住流下来:“慈宜,谢了。”
  郑慈宜白她一眼:“大家这么好的朋友,说什么谢不谢的。”
  柏溪边吃东西,边把纪宁钧的情况跟他们俩简单说了下。纪宁钧是在去大楼的路上遇见的袭击,他为了赶时间没等助理跟保镖,这才让歹人钻了空子。
  那人应该是事先踩过点,又偷偷尾随了纪宁钧的车。
  至于他有什么作案动机,是个人恩怨还是有什么诉求,柏溪就一无所知了。幸好那人逃跑路上被截了,警察问询过后会给他们一个合理解释。
  荣锋听柏溪说完,立刻抓起自己手机去了外面打电话,回来之后向柏溪解释道:“还是上回他起诉网友埋下的祸根。”
  柏溪跟郑慈宜都是一怔,郑慈宜骂道:“真是loser,有过一次教训还不够,还要上赶着往枪杆上撞!”
  纪宁钧那次一连起诉了几千名网友,如果多半已经有了处理结果,其中难免有几个不服气又胆子大的想着闹事。
  这回闹出事儿的就是其中一个,荣锋那边让人发来他资料,名牌大学大学生,任职学生会,因为各方面优异,已经基本定了保研。
  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原本只是一名吃瓜群众,纯粹是为了吸引眼球,刷出自身存在感才故意编造了谣言。
  原本抱着法不责众心思的他最后居然被纪宁钧送上了法庭,他不仅被拘留留下了案底,还被判了败诉要做出赔偿。
  保研的事情自然打了水漂,现在他成了众人笑柄,学校不敢去,家不敢回,这次的事情是早有预谋。
  柏溪听完沉默良久,眼中隐隐冒着火星,向着荣锋道:“你们千万不要放他,这种人渣,我一定要起诉他。”
  荣锋盯着她,说:“放心吧,就算你选择和解,针对这种影响恶劣的刑事案件,我们也会提起公诉的。”
  柏溪说:“他也许觉得这样就会恐吓到我们吧,那他就错了。我不可能和解的,也要告诉下一个人,谁敢用暴力来解决问题,我就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柏溪激动得额头青筋直冒,郑慈宜又捏了捏她肩膀:“好了,先别聊这个了。”
  柏溪坐不住,再呆了一会儿就去了手术室外面等着。
  纪宁钧仍旧在里面抢救,她一直站在门口来回踱步等着,恨不得自己变小了挤进去,好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所有人都劝她坐会儿养养精神,柏溪都拒绝了。
  好像就这么站着,一直看着白色紧闭的大门,紧绷起精神,这颗始终吊着的心才会稍稍好那么一点点。
  下半夜,大家都熬不太住,纪宁钧父母就近去了休息室呆着,其他人在椅子上东倒西歪地坐着,打着瞌睡。
  只有柏溪还站着,时间太久,她脚跟跟腿肚子都麻了。
  站立完全成了肌肉记忆,她僵硬地来回动着,累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还是舍不得去椅子上坐着。
  医生们推着纪宁钧出来已经是凌晨,手术十分成功,但因为失血过多,纪宁钧还需要在icu里观察一阵子。
  两边哗啦啦站起来不少人,但都自觉让着,让柏溪走在最里面。
  柏溪一路追着病床,纪宁钧被子盖得严实,脸上又罩着巨大的呼吸机,她并不太能看清他的脸。
  但就是这么糊里糊涂一看,她还是痛得肝肠寸断。
  纪宁钧一张脸像是浮肿了,原本英俊如雕刻般的五官一下陌生起来,而他脸色白得如同一张纸,完全看不到血色。
  柏溪眼泪又掉下来,整张脸都被泪水渍得隐隐痛起来。
  纪宁钧在icu里一住就是多天,柏溪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向当值的医生护士询问他的实时情况。
  头几天他危险期一直没过,大家对她过分的关心总是表现得十分头疼。后面一连数天,他的情况开始好转了,柏溪又觉得大家是在骗她,是让她不要太过担心。
  柏溪已经快忘了自己眼睛不肿时候的样子了,这些天她一直以泪洗面。
  人前的时候还好一点,只要一回到家里,看到他们睡过的床,一起呆过的厨房……眼泪就像有自我意识般不停地流下来。
  唯一的纾解是去市场里买很多食材,变着法儿地给他做好吃的。
  只可惜他现在浑身插满管子,根本没有办法进食。这些东西从早放到晚,怎么端出来的,最后又要怎么倒了去。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吧,之前她有那么多时间给他做好吃的,她以为他是无理取闹是撒娇,根本懒得动手。
  现在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了,人家又不需要了。
  可她还是想做,总想着等他好过来,可以进食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第一口吃到的就是她的杰作。
  某天柏溪又要开始一天的繁忙时,郑慈宜给她打来电话,声音低沉地要她来医院一趟,说:“这边有点事儿。”
  柏溪当时就被吓得心猛地往下一坠,过去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过很多不好的结果,想过很多不好的事儿,可她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件事对她的巨大冲击力。
  郑慈宜说:“宁钧情况稳定了,医生说咱们可以进去看他了,可是有一点——”她舔舔嘴唇,很为难的样子:“他暂时醒不过来。”
  “什么叫暂时醒不过来?”柏溪牙根都快咬断了:“你是说他变成……植物人了?”
  郑慈宜别过脸,不再说话。
  柏溪不断开始重建的心理防线一下子断得彻彻底底,她整个人都无力地坐到地上。
  郑慈宜要去拉她,被她一手甩开了,她捂着脸无声哭了好一会儿,才擦擦脸进了病房。
  病房里,纪宁钧妈妈跟荣锋他们已经在了,几个助理也在一边垂头站着,整个病房的气氛沉默又紧张。
  柏溪有过释放,真正看到纪宁钧的一刻却倏忽轻松了起来。
  他的脸不再有那天的浮肿,脸色也好了许多。如果不是被告知他要睡很久,柏溪真的觉得他下一刻就能站起来跟她玩笑。
  柏溪脚步很轻地过去,抓着他手,轻轻地挥了一挥。
  “你这个人啊,真是的,每次要我注意安全,自己却总是疏于防范,还特别喜欢逞强。”她擦一把脸:“你看你这次栽了吧。”
  柏溪一寸寸看过他,像是害怕遗漏般,仔细得前所未有。
  “你这个人啊,一直都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说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爱我到九十岁,怎么现在自己躺床上,反倒要我来照顾你了!
  “也幸好我傻乎乎的,以前随随便便就被你拐回家,可你又总是不见人影,于是每天的工作就只是等着你。”
  她目光忽然坚毅:“这次也不过就是再等一回罢了。可你也不要让我等太久啊,我这个人耐心很不好的,如果你早一点醒过来,我还能跟你复婚,如果你一直都——”
  心脏被一根尖锐的细针一下一下刺着,柏溪疼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被她握住的一只手却倏忽动了下,柏溪一个激灵死死看过去,他手分明越收越紧,她不是错觉,是真的!
  再往上看,纪宁钧居然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角度问题,他需要眯眼,还是只是因为嘲讽才故意掀低眼皮。
  总之,他确确实实是看着她的!
  柏溪一时间整个人都石化了,回头四顾,病房里每个人都憋着笑,特别是纪宁钧妈妈傻白甜,一张脸红得快熟了。
  至于郑慈宜,娱乐圈里多年摸爬滚打出的厚脸皮倒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她只是挠一挠头:“那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是无辜的……你如果真的要怪还是去怪……”
  柏溪看了回来,纪宁钧正将另一只手伸过来。
  拇指与食指间,夹着的正是上回求婚的那枚钻戒。
  他温柔笑着,眉眼如暖春,声音尽管还带着虚弱,口齿却很是清晰地说道:“你说的,早点醒过来,就跟我复婚。”
  柏溪一时间又是囧又是气又是郁闷又是高兴,种种矛盾情绪里,最后是方才一番真情换假意的肉麻发言弹幕般重播在眼前。
  丢人,太丢人了!
  柏溪要往他前胸打过去,挥到半路记起他还病恹恹的,最后只是轻轻落在他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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