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梨花开

  陆星芒猛然从床上坐起, 随便披了身衣服就冲出房间。
  ——“妈!!”
  ——“妈!!!”
  突兀又响亮的声音在偌大一座别墅内回荡, 害刚刚起床、正在餐厅里吃饭的姜汀吓了一跳,以为活见鬼了。
  陆星芒走了几步, 又不禁在走廊的巨大落地窗前停下。
  他眺望着那片在冬季显得十分苍白寂寥的海,偶尔有两三只孤零零的飞鸟掠过。
  明明自己也跟着难过伤心得要死, 却又不断忧心着予鲤。
  我的小祖宗,可不可以不要太难过。
  *
  予鲤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走了,她更是茫然无措。
  走投无路之下,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星芒。
  姜汀很快带人赶到了推拿店,寂静的清晨, 忽然就有了点点喧嚣。
  一众人忙这忙那,姜汀不断安慰予鲤,他们会处理好一切,给奶奶办好丧事,把奶奶生前的东西或一起入土, 或给予鲤留着,还有如何处理推拿店……
  等等等等。
  可予鲤一直神情空空,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姜汀看着这样的予鲤,交代完必要的事后,也没再多说, 亲自给予鲤穿好衣服, 梳了头发, 打湿毛巾为她擦了擦脸, 就让一直在屋外焦灼地来回踱了不知多少步的陆星芒把予鲤带出去,好好照顾着。
  陆星芒就陪予鲤站在外面。
  气温很低,空气像一块块固态的冰冷小颗粒,呼出一口气,就会变成白雾。
  予鲤皮肤本就白皙,现在在灰白的天空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就连平常见惯了的、天生自然樱红的嘴唇,此时都没什么血色。
  小姑娘就垂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垂下的眼睑在面颊上投出一片阴影。
  像个木偶人,也像个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没精打采的。
  陆星芒看着这样的予鲤,想说什么,却觉得,所有安慰的话,此时都显得好单薄。
  最后,陆星芒把自己的外套给予鲤披上,紧紧拉住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站了好久,看着周边人忙忙碌碌。
  好半天,陆星芒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手机,艰难地单手给姜汀发消息。
  [妈,予鲤以后,怎么办?]
  *
  当天晚上,姜汀就给予鲤收拾好东西,把予鲤接到了陆家。
  其实,隔壁的许雯丽早有收养予鲤的打算。
  就连予鲤奶奶生前,早就考虑到以后的事,害怕某天予鲤会无依无靠,还特别嘱托过她。
  直到,姜汀找到这家推拿店、陆星芒夏天三番五次地来找予鲤,两人再说起此事,予鲤奶奶就是一声叹——“唉,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明明叹着气,脸上却微微泛起红光,分明是看到了什么希望的高兴。
  于是,姜汀这次主动提出要收养予鲤,态度很坚决,许雯丽没说什么,只是在予鲤上车前,抱着她与她告了个别,由衷地替予鲤感到高兴。
  “小予鲤,别太难过了。”许雯丽轻轻地说。
  你会过得,无比的好。
  陆家什么都不缺,姜汀对予鲤的好也是发自真心,许雯丽觉得,如果予鲤奶奶泉下有知的话,想必也会十分地替她高兴和欣慰吧。
  *
  在陆家,姜汀的确把予鲤安顿得很好。
  陆家对于予鲤来说,崭新又陌生,好在除了陆星芒,家里还有位保姆阿姨帮着收拾照料,给予鲤在别墅二楼整理出一间屋子,和陆星芒在同一层。
  予鲤不需要太好的采光,整个屋子显得很温馨,安静又舒服。
  甚至,家里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陆知铭还特意从江洵市回了家,届时会一同参加予鲤奶奶的葬礼。
  尽管感受到周围的善意,几天下来,予鲤仍旧看起来闷闷的。虽然会乖乖答话,会偶尔露出笑容,但都显而易见的牵强。
  甚至,黑眼圈愈加明显。
  予鲤奶奶葬礼的前一天晚上,陆星芒辗转难眠,甚至找了部特别无聊的电影来看,也无济于事。
  电影结束的时候,陆星芒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他忽然从床上爬起。
  披上衣服,陆星芒摸黑走出房间,室内却一片黑暗。
  不知道为什么要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突发奇想,可就是心里莫名地生出这么一股冲动,陆星芒满脑子都是予鲤无精打采的模样,以及其白皙皮肤上十分明显刺眼的、黑黑的眼圈。
  定下心神,陆星芒想了一会儿,很快适应了黑暗,摸索着来到予鲤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低声道:“予鲤,你睡了吗?”
  虽然这么问,但陆星芒觉得,予鲤十有八丨九没睡。
  因为,显而易见,她这几天都没睡好,鲜亮活泼一小姑娘,变得越来越颓。
  然而,“颓”这个字,陆星芒可是从来不敢与予鲤联系在一起的。
  果然,一片寂静之中,屋内传来予鲤轻轻的声音:“陆星芒?”
  “嗯。”
  “你,怎么不睡觉。”
  刚问完,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予鲤脸不禁一红。
  是啊,这句话问得多傻,她自己不也还没有睡吗。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睡觉?”陆星芒就蹲在予鲤屋门外,小声地冲里面说话。
  这个模样,怎么想怎么傻,然而某人却乐在其中、毫无所察。
  “我……”予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
  “我能进去吗?”
  予鲤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陆星芒也懂,鼓起勇气问。
  刚问完,一片黑暗与寂静中,陆星芒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胸口里,像困了只不停扑腾翅膀的小鸟似的。
  妈的,真没出息。
  更何况,他又不干什么!
  好半天,时间仿佛被拉扯得一个世纪那么长。
  予鲤声音轻轻从房里传出:“好啊。”
  陆星芒长舒一口气,带着点小忐忑,起身,轻轻推开门。
  虽然予鲤才住了没多久,但这间屋里,满是少女的气息和馨香味道。
  屋内昏暗一片,但陆星芒早就适应了黑暗,一下就能看见予鲤正呆呆地靠着垫子、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熊。
  不是姜汀事先在房间里准备的毛绒玩具小熊,而是,运动会上,陆星芒给她“抢”来的那个奖品。
  一瞬间,陆星芒觉得自己心上某块地方被触动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予鲤的无心之举,一切不过巧合而已,是自己想太多。
  陆星芒在床边蹲下,巴巴地仰头看予鲤,并拉过她一只手。
  还好,温温的触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冷。
  予鲤慢慢转向陆星芒,用看不见却清澈美丽的眼睛对着他。
  “小予鲤,为什么还不睡觉啊?”陆星芒捏了捏她的手指,感觉此时,心里除了温柔什么都没有。
  予鲤抿抿嘴,似乎因出神而说得断断续续。
  “以前都有奶奶睡在身边。”
  “然而奶奶走了。”
  “这个房间也很大,虽然觉得很好,但总是空空的,可能,是我太想奶奶了。”
  陆星芒想了想:“那我陪你,好不好?”
  “嗯。”
  予鲤想也不想,答得很快。
  以至于,陆星芒有点错愕。
  于是,陆星芒躺在予鲤床边上,但也只占了床沿那一点,连被子都没有盖。
  甚至,他怀疑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就会翻到床下面去。
  和予鲤保持着一段距离,但依旧拉着她的手,陆星芒轻轻地说:“乖啊,予鲤,你先躺下,不躺下怎么睡得着。不好好睡觉的话,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了。一整天没精神,奶奶在天上看着你,也不会开心的。”
  “……”
  予鲤发了会儿呆,就乖乖躺进了被窝。
  陆星芒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会哄人。
  也会,这么温柔。
  却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心里有条小溪,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
  “你看,这个房间哪里空了,你身边好多枕头,房里到处都是毛绒玩具。小熊哇,小兔子哇,现在,还有个我。”
  说到这儿,不仅陆星芒自己忍不住笑了,予鲤也忍不住笑了。
  陆星芒给予鲤掖好被子,又打开电视,找到新闻频道,把亮度和声音调到很小。
  太丨安静的时候,人总容易胡思乱想。
  没一会儿,看着身边小女孩慢慢睡着,睡颜纯美又天真,陆星芒从旁边扯过一只大毛绒兔子,把扁扁的爪子塞进予鲤手里,代替自己的手。
  确认予鲤依旧睡得酣甜,陆星芒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行吧,小祖宗黑眼圈没了,估计明天,就是自己顶两个大黑眼圈了。
  *
  奶奶入葬这天,巡礼市下起了丝丝阴雨。
  在墓地,奶奶骨灰盒入土后,姜汀就主动带大家离开,让予鲤单独和奶奶说会话。又因为不放心,叫陆星芒在不远处等她。
  经过一个上午,雨已基本停住。
  予鲤站在墓碑前,仍旧呆呆的,回不过神。
  没一会儿,她慢慢蹲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努力凭直觉让自己和奶奶贴得近些。
  石板与土石混合的地面上,凛然立着一株狗尾巴草,微微弯着腰身。
  雨水顺着滴落,落进一滩小小积水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墓地里还有一只黑猫,时不时传来似有若无一声喵叫。
  一切声音,一点一点,此时传到耳中,都变得无比清晰。
  予鲤回想这一上午,陆星芒一直在把自己当小孩哄,跟她讲什么“人死后并不会真的消失,而是会变成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奶奶并没有真的走”……
  最后,连予鲤自己都烦了。
  “陆星芒,你别说了,太幼稚了。”
  陆星芒:“……”
  那时候,陆星芒有点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对着灰戚戚的天空低低叹气。
  真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即将成年的自己,竟也会被人用“幼稚”一词来形容。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予鲤。
  其实,道理予鲤都懂。
  只是,当一切都消逝之后,这种如河流决堤般、不可抑制的悲伤情绪,并不是提前预料什么,或者明白很多道理就能克制住的。
  它源源不断地出现,并在心里迂迂回回,无法排遣地堵滞。
  所以,予鲤一直不可抑制地丧得不行,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没精神。
  最后,在墓地里,予鲤和奶奶告完别,缓缓起身。
  虽然腿麻麻的,但第一次感觉,心里无比释然。
  以后,她就要在陆家生活了。
  但奶奶完全不用担心。
  因为,陆家对她,真的很好。
  家里有可以亲近的人,有宽敞舒适的环境,还有一个,陆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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