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参加机甲展会的人几乎都是结伴来的，只有叶岚形单影只。
原本叶岚并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毕竟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做所有事情。
比如说童年时期只有自己需要频繁进出军塔，少年时期为了掩盖信息素，和绝大多数同龄人都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在加入军队后，很长时间里又是他一个人指挥战斗。即便那个人曾经是自己的搭档，和他之间也不曾真正有过并肩作战的感觉。他站在自己身后，与自己隔着重重心事，拉开鸿沟般无法跨越的距离。
叶岚没有意识到，段璟不在的时间里，他竟然反复看了通讯终端三次，像是在印证着心底频频闪现的某句话：重要的不是展览，而是和你一起看展览的人。
“凌川同学，你也来了？”
声音有些耳熟，叶岚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马观花般绕着场地走了好一段路，刚才那几架新型机甲叫什么名字，采用了什么新技术……统统没能记得。
“我……”叶岚正奇怪唐溪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越过他的肩膀对上了他身后那个人的目光。
叶岚皱了下眉头，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宋诚披着军服外套，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纵使面无表情也透露着一股狠戾。他自然而然对叶岚伸出一只手来，淡淡笑着：“我们见过两次。”
叶岚低垂下眼眸，目光落在那只苍白有力的手上，过了许久才伸手与他相握。
指尖触碰的刹那，触电般的感觉流遍全身，叶岚倏地松开了手，退后了一句，让宋诚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宋诚没有计较他的失礼，缓缓收回了手。
“抱歉，有点不舒服。”叶岚揉了揉太阳穴，勉强笑了一下，不想让宋诚看出自己的反常。
“你不舒服？”唐溪担忧地上前扶住他，“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要不要我……”
“不用，”叶岚飞速地看了一眼宋诚，“我和段少将一起，他临时有点事情。”
“哦，段少将啊……”唐溪意味深长拖长了尾音，“那，不打扰你们了。”
“对了，”想起来什么事，唐溪指了指远处的露天场地，“陆琛学长和迪尔学长在那边，陆琛学长说你有事来不了，真没想到你最后和段少将一起来参加了。”
“……知道了。”叶岚露出官方式虚假微笑，心情却变得异常复杂。是他多心了吗？总觉得这个叫唐溪的对他的事关心得有些……多余？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和陆琛还有迪尔有交情？
果不其然，陆琛和迪尔就在唐溪所说的那个地方。
看见叶岚出现在展览会上，陆琛意外了一下：“好巧，你也来了？”
“好巧。”叶岚微笑。
“你一个人？”陆琛见他身边没有伴，不由觉得奇怪。
“和……段少将一起，”叶岚莫名其妙觉得脸颊发热，像是被人触探到什么秘密一样，又特意补充了句，“正好赶上了。”
“呵呵，那就不邀请你一起了。不过晚上八点在室内场馆内有机甲介绍和技术讲解，这个可别错过了，这次的展览我是学院方的负责人之一，也会负责一部分新型机甲的讲解内容。”陆琛叹了口气，拍了拍迪尔的肩膀，暗示了一眼。兄弟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在帮你了，你要自己把握机会啊。
经过某片场地的时候，叶岚留意到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架已经退役的战舰，比起联邦五大军团的标配战舰，体型要小上许多，属于敏捷型战舰，位于整个场馆最边缘的位置，附近冷冷清清。新型机甲展览会上，最吸引人的，永远是最新研制出的军用武器，像这种已经退役的战舰，往往是最不受关注的。
舷梯旁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战舰的生平：远航号，3002年诞生，服役于远航舰队，已退役……
战舰的尾部没有人，十分的冷清，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叶岚一个人。擦过脸颊的风冷厉如刀，裹挟着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通讯终端多了一条未读消息，多半是段璟在找他，叶岚正准备回一条消息过去，手腕却被轻轻按住。
触碰之间的凉意沿着血管窜遍全身，让叶岚不禁打了个寒颤。
尽管没有转身，叶岚却隐隐约约意识到，此刻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
“不冷吗？”身后有声音传来，身体的靠近带来隐约的温度，混合着浓郁的烟草香气，是他过去的许多年里都感到熟悉的气味，危险，致命，不近人情。
叶岚转过头来，看见那个永远严肃冰冷的男人。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道看不清的屏障，无论距离有多靠近，也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冷。
目光相对间，一切都在渐渐与当年重叠，一幕幕熟悉的画面闪过脑海，他忽然觉得，宋诚此时看他的眼神与当年是一模一样的。
可他的背后，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隐匿着令人窒息的黑色潮水，潮水之下暗流涌动，危机蓄势待发。
叶岚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低声道：“宋上校。”
“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宋诚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注视着他，瞳孔比寒夜还要深邃，他的语调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我随意走走。”叶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却因为怕欲盖弥彰而选择了沉默。多说多错，在这个人面前，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夜色似泼墨般浓重，让所有东西都蒙上了神秘莫测的色彩，战舰上的灯光却温柔而又无辜。明暗交错的光影残忍地将面前整个人的轮廓割裂开来，叶岚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庞，甚至无法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忠诚的战友还是狰狞的恶鬼。
“远航号已经退役了好几年，远航舰队也早已名存实亡，”宋诚似乎话中有话，“都已经过去了。”
“嗯。”叶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此刻的宋诚。问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问问他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感情？
他想象过很多次独自面对宋诚时会想问他的话，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发觉自己对宋诚口中会给出的答案并没有执念，他会自己找出真相，他要给自己翻案，要让死去的养父和弟弟，还有远航舰队牺牲的战友安息。
“你知道在远航舰队的队长死后，远航号执行的最后那个任务是什么吗？”宋诚缓缓开口，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仿佛能看懂他的每个表情。
“是什么？”叶岚隐隐意识到，宋诚想要告诉他什么。
“是护送一艘去往埃克塞尔星的星船。”宋诚的声音依旧冷酷，然而在说这句话时却透露出了深深的疲倦。
叶岚的眼神瞬间就变了，手指倏地扣紧。他死后……去往埃克塞尔星的星船……
“是——”几乎出于本能，就要问出是否是叶离所在的那一艘星船时，叶岚忽然意识到其中的陷阱，迅速冷静下来，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问道，“后来呢？”
宋诚勾了勾唇角，眼中是意味不明的情愫：“后来，那艘星船出了事，远航号也几乎被击溃。”
“听说去往埃克塞尔星的星船上都是重犯，为什么会让一架战舰做护航？”叶岚尽量让自己按着常人的想法去接他的话。
“因为里面有重要的犯人。”宋诚的话只说了一半，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不再继续了。
“是诱饵？”叶岚怔了怔，猜测脱口而出，与宋诚只对视了一秒就本能地避开了他犀利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寒光毕现的匕首，尚未与之交锋，恐惧便油然而生。
“你觉得呢？”宋诚不答，轻轻反问他，眼中有他读不懂的复杂感情。
“我猜不出。”叶岚略微低了头，借着夜色掩饰好自己一瞬间的局促。
“想知道吗？”宋诚朝他走来，步伐缓慢，却像是要逼得叶岚后退一样。
待他停在叶岚面前时，叶岚的指尖早已因为用力而陷进了掌心，胸口被一块重重的巨石压住，就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但叶岚不退，倔强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无声与那一片黑暗抗衡着。
对视间，宋诚脸上逐渐浮现出冰冷的笑意：“怎么这样看我？你很怕我吗？”
“我没有，你误会了，”叶岚冷冷说着，左右环顾了一圈，“唐溪没和你一起上来吗？”
“他在下面等我。”宋诚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模样，仿佛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叶岚握紧了手中的通讯终端，“我的同伴在找我。”
不等宋诚回答，叶岚就退出了这个暧昧的距离，顺着自己熟悉的路找到了舷梯，离开了远航号的甲板。
通讯终端上果然是段璟发来的消息，前后一共两条，一条是问他的具体位置，一条说了自己在新型机甲“逆鳞”的展示场地附近。
他想了想，给段璟回了一条消息过去：在原处等我，我来找你。
这架名叫“逆鳞”的机甲还是半成品，只有一个概念骨架，被放在了室内展示，叶岚顺着场地编号一个个找过去，却没看见段璟，正疑惑着准备再问问他的具体位置，就感觉手臂传来一个不容反抗的力道，叶岚一个不稳，整个人居然都被毫无防备地拽进了陌生的机甲舱室。
身体和驾驶舱的座椅来了一个亲密接触，叶岚脑中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是他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叶岚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忌。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锁定目标，快速制服对方，而是怀疑那是不是段璟？才刚刚从宋诚身边离开，他就没有了危机意识吗？如果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他的迟疑可能早就让他死了一万次了。
叶岚瞬间提高了警惕，毕竟也曾身经百战，应变能力非一般人能比，然而不等他一脚踢过去，就借着错落的光影看清了舱室里的人。
“你……”叶岚心情复杂地收回了腿，脸色阴沉地看着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却明显感觉轻松了不少。
段璟目光落到叶岚的智能钏上，眼中笑意更深了：“正想去找你的时候，看见了你的消息。”
被段璟看得有些不自在，叶岚别扭地撇过脸去，把另一只手探进衣服口袋，摸索起钥匙来：“……忘记拿下来了。”
明明都拿到了智能钏的钥匙，却没有解开，还随身佩戴，定位功能也忘了关……段璟会怎么想？
“别急着拿下来，”段璟及时按住了他的手，咬着他的耳朵说道，“至少有危险的话，我能知道你在哪里。反正，不想开的话你随时可以关掉。”
耳边传来的酥麻感让叶岚的身子颤了颤，摸索钥匙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段璟半压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面对着他，偏偏又凑得他很近，炽热的呼吸全部洒在他侧脸，就好像随时准备吻他一样。
叶岚只觉得这个距离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丝毫没有注意到段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外套上，鼻子轻轻一嗅，眼神微微变了。
偌大的空间里，心跳被放大了无数倍，叶岚忽然间紧张起来，在段璟嘴唇无意间擦过他耳廓的刹那，鬼使神差般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