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节

  梁玉道:“好。你也是。”
  袁樵笑笑:“只要老将军将杨荣残部剿灭,咱们就能专心安抚楣州啦。”
  “哎。”
  两人都将心事深埋,话两句家常,向两位夫人问安,再问袁先都做了什么。袁先在家里是温习功课,袁樵正在忙,这两天教导得少,他就自习。梁玉忽然说:“明天要不要与我出城去看看?楣州如何比得国子学?学问上吃亏了,就得从旁的地方找补回来,知道些人间疾苦以后做人做官都有用。”
  两位夫人与袁樵都赞同,袁樵道:“那便交给你了。”
  袁先想了想,梁玉说的也对,父亲和祖母、曾祖母都同意了,他也不反对,道:“全凭娘子安排。”
  一家人闲话毕,用过饭,各回房安寝。
  吕娘子还是住在梁玉的东厢,回到房里两人的习惯是总结一天的事情。吕娘子道:“我总说三娘的本事是天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竟让苏征开口了。”
  “其实,杨仕达要想要个官,还有别的办法的。他舍得出一、两千户,就不如让他们真的去反,自己再平反。军功有了,富贵也来了,”梁玉慢吞吞地说,“这么干也是不把人当人,我真是一个天生恶人。”
  “三娘不会这么做的,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当然,如何做得像真的一样还要斟酌安排,只要心够狠,总能做得成。我得提醒自己,要做个好人。”
  吕娘子劝慰道:“人有时候难免会有些恶念,只要不行恶,就不算什么。”
  “我还是去做点好事吧,做了好事就没工夫干坏事了。明天开始就种地去。”
  第108章 虚实之间
  袁先与梁玉的接触并不多, 在京城的时候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的交流也没多少话,到了楣州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世家内部的相处, 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修养要求他们含蓄,高雅, 高人一等的地位使他们的举动与利益息息相关,这就又平添了几分谨慎。
  袁先的来历比别人更复杂,更增加了他的城府。他不是很适应梁玉的这种直爽, 但是承认不少时候, 梁玉这样的直来直往并不讨人厌。
  他愿意配合。
  当天晚上, 袁先去见了袁樵。袁樵正在书房,为次日的行动做准备。他原本是打算视察一下春耕的情况, 天时不等人。梁玉要带袁先去看看人间疾苦, 两个人都是他挂心的, 便改动了原来的计划,往后推了一天。空出来的这一天他也不肯让别人休息了,开始写种种手令, 让人明天去办。
  袁先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带着点稚气的声音让袁樵会心一笑——他当年也有这么一段时候。放下笔, 袁樵道:“阿先么?进来。”将手边上的一张纸条往抽屉里藏好了。那是梁玉才给他递的条子, 写了自己明天准备做的事, 问对袁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没有。
  【这两个鬼灵精, 都想到一处去了。】
  袁先平素不大会来麻烦袁樵, 他与袁樵的父亲袁籍相处得更和谐一些, 袁樵与袁籍的风格还是略有不同的。大约是很年轻的时候就承担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袁樵的脸比袁籍要更冷一些。做了官之后,又要硬端出点威严来,反而透出一点好笑,“父子俩”之间的隔阂才渐渐消了。
  袁先照着规矩给袁樵一揖,叫一声:“阿爹。”
  袁樵问道:“为了明天的事情?”
  袁先低下头:“嗯。”
  袁樵起身绕过桌子,站到袁先面前:“不必担心,她很好相处。”
  “儿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袁樵笑道:“不必紧张,她是一个很率直的人,你们相处了就知道了。嗯,跟你平常见过的小娘子是不大一样的。”
  袁先小声说:“就是因为不一样。”一样了,他自有一套办法来应付,这一位不大按牌理出牌啊。他越来越希望能够与“母亲”有一个比较融洽的相处,一家人经过这许多事情走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
  袁樵道:“那你与她处一处不就知道了吗?日久见人心。”
  袁先有点焦虑:“就是怎么处……”咬咬牙,他难得示弱,“儿想做得好一些。”
  袁樵不知道想起什么来,脸上的棱角愈发的柔和:“放心吧,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会犯错。人都是一样的。”
  袁先心道,【阿爹自然也是希望我们和睦的。】可是怎么亲热的相处,没学过呀!全家祖宗八代里都缺少这样的典范。与梁玉在驿站里有过一番交谈,也只是“达成共识”,说得坦率一点是面子情,离和睦融洽还有点距离。袁先不希望距离太远。
  袁樵不再吊他的胃口,说:“明天我与你们同去。”
  袁先大喜:“谢阿爹!”声音比平常都大了一些。袁樵笑道:“这才有点小孩子的样子嘛!活泼一点也不坏,不必总绷着叫人看不明白。”袁先也难得回了一句:“跟您学的。”袁樵抬手揉揉他的发髻:“早些歇息吧,明天的事情有我准备。”
  袁先心下大定,有个父亲照顾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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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袁樵父子俩都装束停当,袁樵指着两个斗笠对袁先道:“我小的时候,你阿翁带我出去,也准备过这么一套。”他就依样画葫芦了。
  梁玉那里也准备齐了,一看他们就发笑:“哎哟,你们怎么这副打扮啦?”两人看梁玉,斗笠没见着,衣裳又换了一身,裙子短短的只到膝盖上,裤脚扎紧,袖子也是窄窄的,头发拿块蓝布包了起来。反观父子俩,袖子倒是束起来了,下摆依旧很长,身上的零碎配件该有的一件也没缺。
  梁玉评价道:“一看就是没下过地的,来,我给你们打扮一下。”亲自动手,将父子俩的衣服都换作了短打扮,再扣上一顶斗笠就像个样子啦。袁樵与袁先都有点难堪,袁樵不大确定地问道:“就……穿成这样?”
  梁玉道:“是啊,你不穿成这样,永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亲近你?威严又不靠端架子。哎,你方言学得怎么样了?”
  袁樵道:“能听懂了。”他要忙的事情比梁玉多,梁玉方言现在说得极溜,袁樵就只能听懂。
  梁玉道:“那怕不行,你这样,虽然与他们分田又与他们规划,他们心里敬你却不亲你。”
  袁樵道:“要那么亲近做什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可与人过于狎昵,这是不好的,是有失体统的。
  梁玉道:“那你今天试试。”
  袁樵犹豫地道:“也行。”反正就一天,就当让她开心了。
  一家三口都短打扮出了城,还是骑马,身后还跟了一堆人,都到梁玉那块田里去看人耕种。袁先不说话,一双眼睛四下看,实在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好来。快要到了,梁玉先跳下马来,袁樵与袁先知道这个——不能纵马踩伤了庄稼。
  一行人走在田梗,梁玉道:“瞧,这块地是照顾我,给的是上等田,能看出不同来么?”
  袁樵与袁先都是一脸懵逼,他们干嘛要知道怎么种田呢?见过是见过,但是田亩的分等,没学过,他们只须等别人来汇报。梁玉教他们:“看肥力,也看地势。”袁樵也认真听了。梁玉又领他们去看水渠,父子俩都看出来,眼下的水利不大好。袁樵道:“还是要修的,只是兵火过后一片残破,人力不足。”
  梁玉道:“那你得小心夏天为了争水打起来。”
  袁樵道:“我知道这种事。”
  梁玉道:“那你打过吗?”
  “啊?”
  梁玉告诉他:“我家打过,打我记事起,两年打一次,空的那一年是对着骂祖宗八代和夜里起来偷水。知道、见过,跟自己打过是不一样的。就像这种田……你看我这边种得快,那里种得就慢。”
  “缺耕牛,我在设法解决,牛不足,以马代之也是可以的,只是都缺。”袁樵看那边两个人承担了牛的工作抬着犁,行进得十分吃力。
  “你看他们的犁。”
  “犁?怎么了?”袁樵凝目望去,现出疑惑的神色来,袁先也顺着梁玉的手指看过去,小脸上更是一片茫然。父子二人认得一些农具,这比起某些人来已算是有常识了,要他们细分辨,袁家却不是研究这个的。
  “你没扶过犁就不知道,这种太吃力,笨重,入土也浅,不如咱家的好使。”
  效率的重要性袁樵是知道的,但是就像梁玉说的,他对农事并不熟悉。他还算好的,至少知道种田不易,也有一些常识,还肯听梁玉说种田的事情。此时与两汉时的“循吏”已有不同,许多官员知道“爱惜民力”、“不误农时”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员了,但是绝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去研究这些,他们更希望家人读书、明礼。肯卷起裤脚下地受辛苦的,是少之又少。
  袁樵很重视地问:“你能拿得准?”
  梁玉自然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种过地还是我种过地?我跟家里写信,跟我爹要了几具犁来,拿来了你亲自扶一扶就知道啦。”
  白完了袁樵,梁玉对袁先却是非常和蔼:“阿先,你看,什么事都是学问。现在抢农时,原本要两天干完的活一天干完了,这就抢回来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虚名都是虚,实绩才是根本。没有实绩的名气,都是无根的浮萍。”
  袁樵虚心地问道:“那犁什么时候到?”
  梁玉道:“应该在路上了,他们走快走慢,我也说不好。”
  袁樵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可以改进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梁玉道:“我把不一样的都试过一遍,把要改的都写信让家里捎过来了。”
  袁樵如释重负:“谢娘子。”
  袁先小小翻一个白眼,心道,还没成婚呢,爹你轻狂。他自来安静,腹诽一句却不说出。默默地跟在梁玉后面,听她说楣州与她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些东西好种,有些不好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在路上分装的种子,点点头,【她是个有计较的人。且知道这些庶务于为官大有好处,阿爹有娘子相帮,应该很快就有政绩了。】
  袁先心里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三人转了一圈,梁玉想楣州百废待兴,袁樵的事情又多,便说:“还有一事,今天原想着与阿先一同出来就不急,你什么时候有功夫了什么时候再带你去看的。既然你来了,那就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袁樵感兴趣了:“好!阿先?”
  袁先也很好奇,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犁一样,就让他知道农事里也有学问,【我不必去深究它,却要知道一二才好。否则不谙世事,所谓宵衣旰食,也不过是浮于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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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玉见他们都兴趣,低声道:“跟我来,不要声张。”
  一行人翻身上马,奔驰了四十里。楣州地方地势不甚平坦,眼见要到山里,袁樵道:“这是要去哪里?残匪未清,不要涉险。”
  梁玉道:“就到了,来,下马吧。”
  袁樵跳下马来,一看梁玉已经站在地上了,转身把袁先接了下来。轻轻戳一戳袁先,袁先鼓一鼓脸颊,乖巧地问道:“娘子要给我看什么呢?都是山。”
  可爱装得并不成功,盖因梁玉自己就是个装可爱的高手,一眼便识破了。识破不说破,梁玉答道:“看黑户。”
  这是句黑话,梁玉补充道:“都没有户籍的,也不归哪一家人。就躲在山里。”
  袁樵道:“这怎么可以?”杨仕达是怎么惹得朝廷动手的?还不就是隐藏户口的问题吗?大军还没撤,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挑衅。
  梁玉道:“他们没有户籍,也没依附什么人,自给自足,男耕女织。”
  袁樵道:“那也不行!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竟然还有人?”
  这里离楣州城也不太远,楣州之前还有一个杨仕达,这都能叫他们剩下来?
  “当然有!你们谁也没法子把全境都犁一遍不是?人往里头一躲,就是真的杨土司来了,这里也有他管不到的人。他们自给自足,也不靠谁,自成一体。”
  “你怎么发现的?”
  梁玉道:“自给自足也还须有些别的东西交易,我打从一来楣州就留意,叫他们找找货郎。”穷人连盐都很少能够吃上,衣服还是要穿的,做衣服就需要针、剪一类,这些都是无法自己生产而需要交易的物品——总不能祼着。
  袁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
  “方言难道是白学的吗?”梁玉笑了,“往街上走一走,看到哪里有货郎,叫住了聊两句,就什么都知道了。货郎又不是你,听到黑户脸都黑了。”
  袁樵的脸真的黑了,袁先只觉得这样有趣,也有些佩服梁玉。她杀“四凶”,袁先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亲历她行事,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袁先给父亲解围:“娘子找到他们,是为了让阿爹将他们编入户籍的吗?”
  袁樵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玉道:“这个么……一半一半吧。”
  “另一半是什么?”袁樵插言问道。
  梁玉道:“我原打算在楣州住个几年,总得置点产业。我又没打算靠敲诈勒索来当狱霸,自己手上也没什么干活的人,他们这些跟着我的人,照顾我的生活、保护我的安全是够的,耕织却不是他们的长项。”
  父子俩都露出恍然的表情——合着你要留着自己用啊?真是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搞事。
  袁樵道:“你怎么也搞起隐瞒人口的事情来了呢?”
  梁玉与他拉开两步的距离道:“可别冤枉我!一半一半,人口你记入户籍了,我聘他们做工,总不犯法吧?再说了,”梁玉嘲笑道,“你还能把人捆起来,拿鞭子逼他们干活吗?”
  袁樵走近了两步:“有田有舍,为什么不……”
  “赋税、徭役,”梁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人家要的不过一点自己不能产的盐——这个吃的还极少——一点针头线脑,余者全都自给自足,要你何用?你既无用,他们为什么要把辛苦钱交给你?还为你干活?逃户为什么流亡?他们原本没有田吗?有,种不下去了。瞧,我就说了,你不自己下地,再说什么爱惜民力都是虚的,这里头学问可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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