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华重锦以为华宝暄的病情有变,快步朝后园而去。刚到小楼前就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这段日子,因为怕打扰华宝暄休养,楼里的丫鬟都是蹑手蹑脚的,夜里也不敢燃太多灯烛。
  他一进门,就见母亲华老夫人端坐在院内亭子里的藤椅上,神色冷凝。华重锦是华老夫人年近四十才有的幺儿,在父母大哥和四个姐姐的宠溺下长到五岁,然后,大嫂有了宝暄,自此,他的宠爱就被侄儿分走了大半。尤其是大哥过世后,府里六个女人都围着宝暄转,母亲华老夫人疼爱孙子比他这个幺儿更甚。因为他大,又比宝暄大一辈,母亲让他多护着宝暄。
  华重锦见母亲脸上无一丝笑影,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低声问杏枝:“宝暄到底怎么了?为何不用饭?”
  杏枝刚要说话,华老夫人将手中的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敲:“过来!”
  华重锦笑容满面地走到母亲面前,见一侧服侍的丫鬟手中捧着玛瑙碟子,里面摆着几样糕点,他用箸子夹了一个八宝酥送到母亲唇边:“娘尝尝这个八宝酥。”
  华老夫人神色不变,连眼皮都没抬。
  华重锦放下箸子,皱眉问服侍的丫鬟:“天色已黑,这院子里有些凉,怎么不让老夫人到屋里等,倒在这里吹风?”
  丫鬟们本来就怕华重锦,听他问话吓得呐呐不敢出声,就听老夫人冷哼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华重锦立刻微笑着绕到老夫人身后捶背:“娘何出此言,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华老夫人指着丫鬟手中的碟子,哼道:“把这个端走,我的暄儿不用膳,我就陪着一直饿肚子。”
  “哎呦,脾气可真大,我怎么舍得娘饿肚子呢!”他拍了拍老夫人的肩,“娘放心,我去看看宝暄,保证让他用膳。”
  室内一片狼藉,几案翻倒在地,柜子的抽屉全都打开了,床榻上更是被翻得一片狼藉。华宝暄蜷缩在椅子上,正朝着大嫂王氏哭喊:“我告诉你哦,我不会吃的,除非你们还我的绣帕,不然我还是饿死算了。”
  华重锦无奈地扶额,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冷哼一声:“一个绣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也值得你闹。你若想要绣帕,十个八个我都给你,赶快用饭吧。”
  华宝暄一看到他,一双漆眸黑亮夺目,好似有火焰在里面燃烧:“六叔,是不是你撕了我的绣帕。”他说着张开紧攥的手,里面有几块绣帕的残片,“我找了一日,把屋子都翻遍了,最后在阶下花丛里找到了这个。”
  华重锦皱眉冷声说道:“你一个大男人,要绣帕做什么?”
  “那不是一般的绣帕,那是——我的姻缘。是我喜欢的女子给我丢的绣帕,她还等着我还给她呢!你把它撕了,我拿什么去还她。”华宝暄带着哭腔喊道。
  华宝暄自醒来后,因为遗忘了一些人和事,人一直有些呆。难得今日话说得这么流畅,看来他的病是大好了。
  王氏起身叹息一声:“重锦,暄儿不懂事,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劝了一日他也不听,他最是听你的话,你与他说说,先让他用饭。绣帕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王氏不过四十岁,生得雍容端庄。这三年华重锦人在西疆,家中诸事都是嫂子掌管,日夜操劳,又因华宝暄受伤,她担惊受怕,额头眼角已有了细纹。
  华重锦低声应了,见王氏出去了,他坐在床榻上,略带了笑问华宝暄:“你很想见那位谢姑娘?”
  华宝暄连连点头:“可是我没有绣帕还她了。”
  华重锦冷冷一笑,从案头上取下铜镜递给华宝暄:“你先看看自己的脸。”
  华宝暄揽镜自顾,见镜中人脸色苍白如纸,脸颊深陷,乌发也毛糙糙的,怎么看都是一个字——“丑”。
  “你如今这样子,病弱得风一吹就倒,一张脸好像刚从棺木里爬出来的骷髅的脸,你便是拿着一百个绣帕去还给人家姑娘,人家也不会正眼看你。你如今要做的不是撒泼绝食,而是按时喝药用饭,养得你这张脸能见人了,六叔就还你一个一模一样的绣帕。”
  “当真?”华宝暄瞪圆眼睛问。
  华重锦点点头。
  华宝暄丢开铜镜喊道:“桃枝,快些拿饭食来,小爷我要用饭。”
  桃枝和杏枝欢天喜地将早就备好的饭菜端了进去。华老夫人欢喜得连连念佛。王氏欣喜地抹了把泪说道:“还是重锦有办法。”老夫人瞪了华重锦一眼,哼道:“臭小子,今日暂且饶你一回,再敢胡乱扔掉暄儿的东西,我这拐杖饶不了你。”
  华重锦轻轻一笑问道:“娘和大嫂可晓得那绣帕是哪个姑娘的?”
  王氏蹙眉问道:“他说是他喜欢的姑娘,说姓谢,不会是……”王氏惊愣地瞪大眼睛,“是那个谢家吧?”
  “那个谢以禅?”华老夫人气哼哼问道。
  华重锦点点头:“他前几日去樱花谷遇到了谢以禅,宝暄捡到了她的绣帕,他还认得她,但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谢老夫人恨得咬牙:“这个狐媚子,竟然还敢勾引宝暄吗?”
  华重锦摇摇头:“应该不是,绣帕被风吹到宝暄脸上后,谢以禅吓得仓皇逃了,我认为她不敢再与宝暄有纠缠。”
  王氏问道:“那绣帕的事……”
  “宝暄既然要,那就给他绣一个,一个绣帕而已。”华重锦吩咐杏枝,“让府里的绣娘到我院里去。”
  府里统共五位绣娘,不到一炷香工夫就都召集在了华重锦的院里。他先让绣娘们将手头有的蝴蝶绣帕取出来瞧了瞧。绣工都不错,只是皆是单面绣,多是蝶恋花的绣帕,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显然是依照同一个绣样绣的。
  华重锦将绣帕残片取出来给她们看,又命绣枝将绣帕的花样叙说了一遍,然后问:“怎么样,五日内能绣出来吗?”他记的君兰舟的戏服需二十日完成,一个绣帕应最多五日便可。
  几位绣娘面面相觑。
  她们细细端详了绣枝递过来的绣帕残片,一面蓝蝶展翅,一面粉蝶敛翅,同时摇头道:“六公子,你别说五日,便是一个月,就是一年我们也绣不出。”
  华重锦惊异地挑眉:“怎么说?”
  “倘若一般的双面绣,我们还可以绣出,但这是双面异色异形绣,奴婢们往日只听说过,连见都不曾见过,你让我们如何绣得出?”华老夫人房里的绣娘李氏说道。
  “这么难?你们都不会?”华重锦有些惊讶,他虽听绣枝说过,但不曾想到这么难绣。
  绣娘们点点头。
  华重锦顿时傻了眼:“那么,你们觉得,离州城里有人会绣吗?”
  “不晓得,除非是京里的刺绣大家,还从未听说过谁有这么好的绣技,也许有些深闺小姐会绣,但我们也不晓得啊。”
  华重锦靠在椅子上,凤目微眯,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片刻后,他挥挥手,说道:“既如此,你们都回去吧。”
  李氏指着绣帕残片,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六公子,这是何人所绣?”
  华重锦轻轻一笑,淡淡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李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倒是很想结识她,若能跟着她学绣最好了。”
  华重锦轻哼一声:“别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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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挑花鞋垫
  以禅收了最后一根线,剪掉线头,伸手摸了摸,见绣面秀丽整洁,色泽艳丽明净,便命紫线和红绒将绣品落绷。她将戏服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又在衣领内侧以朱红色丝线绣上“谢氏女红”的绣章。
  算算日子,也该到交绣品之期了,她用罢午膳,便乘马车去了凌云阁。
  王庭引着谢以禅和红绒入了上次那间包厢,含笑道:“兰舟今儿有戏,烦请谢姑娘稍候。”言罢便退了出去。
  以禅便坐下听戏,唱得是《十面埋伏》,一身戎装的刀马旦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周边之人不时被她击倒在地,到最后戏台上只余她一人凝立在战旗下,回眸舞了一个枪花,和着月琴声声,曼声而唱。唱腔婉转,声音清澈中透着一丝沙哑,很是动听。
  这刀马旦容颜俊秀,粉面含威,以禅认出是君兰舟。
  怪不得是名角,君兰舟确实唱念做打俱佳。
  包厢的门敲了两下,以禅推了推听得入迷的红绒,命她去开门。门一开,便见戏班里的小厮引着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着一袭天青色长袍,模样俊美,两道修眉浓淡适宜,一双凤目好似秋天的泓水般清澈、深邃,泛着幽冷的涟漪。此时他双目半眯了看过来,眸中光华迫人,令人不可直视。
  以禅认出他是上次与君兰舟一道的男子,便起身施礼。
  随行小厮引荐道:“这位六爷是君公子的挚友,听说姑娘绣艺超群,也想托姑娘做绣活。”
  以禅朝着他微微一笑,鸦黑的单螺髻上,镂空珠花步摇轻轻摇曳,衬托得她面容越发白腻,那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白,然而,这丝毫无损她朝花般的清新绝丽。
  “不知六爷要绣什么?”
  华重锦在以禅身侧的椅子上落座,勾唇浅笑:“上次见过谢姑娘勾的线稿颇为传神,不知绣出成品来如何?我可以先瞧瞧吗?”
  红绒从包袱里取出戏服,展开给他看。
  只见湖色戏服上,粉荷不知用的什么针法,略微凸出来,更显逼真,而金色的荷叶衬得戏服越发亮丽高雅。
  华重锦略带惊奇地赞叹:“离州府那么多绣娘,怪不得兰舟只让谢姑娘绣戏服,这绣工当真雅洁臻丽,令人惊叹!”
  以禅听他说话好听,瞧了眼他波光潋滟的双眸,微垂了头。她总觉得此人目光犀利,似能看穿人心。
  “我想让姑娘绣几幅绣帕,不知姑娘可愿接下此活?”华重锦浅浅一笑。
  以禅原以为他要绣屏风,不然就是屋内的挂画,再没料到他居然要绣帕子。也不是说男子不能用绣帕,他们也用的,但一个小小绣帕似乎不值的在外面找人绣吧!
  华重锦斜睨一眼以禅:“怎么?谢姑娘不愿接吗?”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嗓音是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至极的韵味,偏又让人觉得凉薄至极。
  她活了十七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他语气温和,唇角含笑,可却无端有一种迫人的压力。
  “不知六爷想要什么样的绣帕?”只是几个绣帕而已,以禅还是决定接下。
  华重锦淡淡问道:“不知谢姑娘都有什么绣样?”
  以禅出门并未带绣样,只好描述给他听:“因绣帕不大,一般在右下角绣花,多是芙蓉、莲花、梅花、水仙、秋菊、桃花、樱花这些花草,也有翠鸟、仙鹤等鸟类,还有翠鸟芙蓉、蜜蜂月季、蝴蝶萱花略微难绣些。”
  华重锦哦了声:“为何难绣?蜜蜂月季不过比月季多一个蜜蜂而已。”
  以禅蹙眉沉吟了下,点头道:“也是,并不难的。”其实这几个绣样都是双面绣,但她觉得眼前之人不一定晓得双面绣是什么,或许也不一定能欣赏,便决定绣成单面绣。
  华重锦原以为以禅要解释双面绣,可她不说,他便不好再说要她绣双面异色异形绣。他正在踌躇如何开口,包厢门打开,君兰舟走了进来。
  他刚下了戏,还未卸妆,依然勾着脸穿着戏服。
  “让谢姑娘久等了!”君兰舟清澈的嗓音传了过来,“谢姑娘果然守诺,居然在二十日内绣好了。”
  红绒捧着戏服迎了上去:“君公子,戏服在这里,请您过目。”
  君兰舟伸指轻抚戏服上的荷花,连连赞叹:“不错,当真不错,让我试一试。”
  他伸手接过戏服披在身上,在包厢内走了两步。包厢内光线黯淡,但戏服上微凸的粉荷和金色荷叶却依然亮眼,随着君兰舟缓步而行,衣上荷花光彩潋滟,颇有几分步步生莲的意味。
  君兰舟满意至极,将余下银两付给以禅,又订了件戏服。以禅看向华重锦:“六爷可选好了绣样?”
  华重锦皱眉:“我听说姑娘的绣品别致,可有特别之处?你说的这些绣样,我府里绣娘也可以绣出来。”
  “若要别致,那便是双面绣了。”红绒插话道,“我家小姐会绣双面异色异形绣,这位爷可晓得什么是双面异色异形绣?”
  华重锦唇角笑意渐渐扩大:“让我猜猜,听名字,可是双面都有绣品但图案不同配色也不同?”
  红绒点头:“看来六爷对刺绣很了解。”
  君兰舟一脸茫然,红绒只好给君兰舟解释了一番何谓双面异色异形绣。他疑惑地望向华重锦:“六爷,你何时对刺绣如此了解的?还有,你要绣帕做什么?”
  华重锦挑眉:“我只是听名字猜的,哪里就了解了。”他望向以禅,“那便劳烦姑娘绣两幅绣帕,蜜蜂月季、蝴蝶萱花各一幅,绣成双面异色异形绣,每个绣品我给姑娘十两银,可使得?”
  红绒连忙捂住嘴,不然她会忍不住惊呼。
  绣帕要比戏服好绣,这位六爷却出了二倍的银两,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六爷何时要?”以禅心中自然也欢喜,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以禅和他约好了交绣品的日子和地方,便带着红绒离开了。一路上红绒很兴奋:“小姐,你看看,因为戏服绣得好,便又接到了绣帕,如此下去,会有更多绣活找上门来。倘若奴婢会绣就好了,只小姐一双手怎么够用。不如,小姐收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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