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别提多应景了!
  程白也是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勉强从那一尊二十块的“马踏飞燕”上移开目光,才切入正题:“雕像和画作也在店里吗?”
  “在的,在的,在后面呢。”
  甄复国也知道程白的价钱,并不耽搁,说完后便直接引了他们走到里面去。
  竟是别有洞天。
  掀开了一道帘子,里面还有一间较暗的屋子,装修没有外面那么气派,摆的东西也没有外面那么多,更没有一件贴着价签,但边斜一见就“咦”了一声:“甄老板这里还是有真货的嘛。”
  “见笑,见笑。”
  甄复国直接走到了角落里一个挺大的保险柜前面,一边往里面输密码,一边跟众人解释。
  “我们这行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头的给外行看,里头的给内行看。行家都是上手就知道有没有的,出价看眼缘。外头那都不叫古玩,里头才是门道。”
  谁也不知道里面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众人一眼看过去,大多既分不清这些东西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渊源,更判断不出真假。加上甄复国正在那边开保险柜,就都站在了中间,既没过去看,也没拿周围这些东西看。
  怕万一磕了碰了赔不起。
  很快那保险柜开了,甄复国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抱出了个高有四五十厘米的盒子,放到中间那张桌子上,然后才把盒子上的扣打开。
  几面板倒下来,顿时露出里面的雕像。
  说是“像”其实不大合适,因为这雕的就是颗脑袋。
  非常现代的风格。
  整体雪白,是个男人,面容英俊,眼角下垂,似有愁容,但只刻了他大半张脸,另外小半张尤其是另一只眼睛被一只线条柔和的手掌遮挡,有泪痕从这只眼里淌落。
  这就是那位意大利雕塑家的作品,《情人》。
  程白对所谓“艺术”的鉴赏能力一般,既没看出这雕塑为什么起名“情人”,也没看出它哪里值七百万了,盯了半晌才问道:“那画儿是在哪儿?”
  “在这底下。”
  甄复国戴了手套,把雕像翻过来,在这男人雕像的颈部也就是底座下面,竟然有个鸡蛋大小的圆洞。
  洞里黑漆漆一片。
  他拿了盏灯往里头一照,程白才看见紧贴着这圆洞的边缘,真的有一圈东西。
  她皱起了眉头,打量了甄复国一眼,又看了看他戴着的手套和颇为专业的手法,若有所思,却又问:“能拿出来吗?”
  “能。”
  甄复国这回拿了把镊子,在镊子尖上垫了点棉,才伸进去把东西夹出来。
  真的是一幅画!
  油画。
  卷成了厚厚的一卷,塞在这雕像下的圆洞里。
  打开来,便是一个线条简陋无法辨认的人形,扭曲在另一团混乱线条里,用色偏暗,画得十分抽象,十分意识流。
  给人一种做梦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做梦都做不到这么乱。
  艺术真是让普通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程白虽然有钱,但从来不烧在这些东西上,更没办法鉴赏,大致地看了一圈,便将注意力转回了甄复国的身上。
  “你拿到的时候,雕塑底座上就有孔洞吗?”
  “刚拿到的时候没有,这不是英国那边死活说追查到画作在我这里之后,我才给缷出来的吗?”
  甄复国还翻出了几张照片。
  “您看啊,这是刚拍下来的时候,下面这底座是平的,这圆洞是封起来的,原本是个立柱的位置。我拆出来都愣了好半天,这画就卷了嵌在里面,掏出来费我好大一顿功夫呢。”
  几张照片的拍摄背景应该是在国外的酒店,大约是刚拍下来的时候,的确如甄复国所说,完完整整,看不出破绽。
  程白两手抄在了一起,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然后便问:“有联系过雕像的原作者吗?他这雕像是哪一年的作品?”
  “没联系过,但您问的这个我知道。”甄复国想了想,道,“当初拍卖手册上就有写,这尊是2003年的作品,是从一位意大利的私人藏家手里出来的。”
  雕像是意大利雕塑家2003年的作品,画作在2010年英国马乔博物馆被盗,甄复国2017年在意大利拍得的雕塑里面藏了这幅画作。
  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就算是程白先前对詹培恒说过“这官司不是不能打”,此刻也难免觉得棘手,头疼得厉害。
  原作者应该跟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萦绕在脑袋里的问题却有很多:
  第一,画是什么时候放进雕塑里的?
  第二,这种情况下雕塑还是真的吗?
  第三,背后真正的卖家知道这件事吗,又是从谁那儿得到的雕塑?
  ……
  其实这些问题都跟官司没太大的关系,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忍不住想要思考一下背后的故事。
  一行人在这桌旁纳闷了半天,又转到外间坐下来喝茶,仔细地聊了很久,到饭点甄复国还请吃了一顿午饭。
  结束后费靖要去赶律协那边的会,先走了。
  程白他们四个则回律所。
  边斜跟詹培恒坐在后面,简直一脑袋的乱麻:“这剧情也太玄乎了吧?画藏在雕塑里,雕塑拍卖了,然后拍下来的这个人正好从事相关行业,还声称自己不知道,就是个巧合。程律,詹律,我刚才听你们聊的时候,提什么‘法律适用’和‘物之所在地’,怎么个说法呀?”
  詹培恒先开口跟他解释。
  但解释了半天,边斜没懂。
  程白这才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先问他:“画作是马乔博物馆的,甄复国在意大利买了这幅画,现在画带回了中国。你觉得诉讼的时候,该用哪国的法律来判案呢?”
  边斜张了张口,想说既然画在我们中国,自然按照我们国家的法律来判啊。
  但要回答时,又觉得好像不对。
  整个人一下就进了一种蒙圈的状态。
  程白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神情,笑起来,又问:“再假设,英国的法律倾向于保护画作真正的持有者,意大利的法律倾向于保护善意购买人,而我们国家的法律虽然有‘善意取得’一条,但适用条件非常严格,而且怎么证明‘善意’在司法实践上还没有一个可供参考的标准。在这种情况下,你是被告律师,会希望法院判案参考哪国的法律?如果你是原告律师呢?”
  “我,靠……”
  边斜听完没忍住爆了一句粗。
  “门道这么深的吗?”
  所以这案子首先需要面临的问题,其实是跟对方律师撕扯到底适用哪一国法律的问题。
  先把这前提解决了,才能打官司。
  但因为各国法律的偏向不同,判决结果极有可能大相径庭,所以光这一环就能搞出一堆事来了。
  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觉得现实真是比小说还精彩,但回忆起今天整个接触的过程来,又冒出新的疑惑:“哎,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记得第一次你跟我签合同的时候,也问了今天问过甄复国的那三个问题。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尤其是第三个问题……”
  性取向。
  当初他以为是为了防止性骚扰,但上午看过程白问甄复国之后,又觉得不是,程白先前就是随便拿话搪塞他。
  程白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潋滟的眸底划过了一分笑意,悠闲地搭理了他一句:“遇到难搞的当事人,自然要比当事人更难搞才行。人在说真话和假话的时候反应肯定是不一样的。越是猝不及防的话题,越能看出点东西。”
  所以闹了半天是因为“性取向”这种问题更让人猝不及防吗?
  律师问有没有撒谎这种问题,正常人都会有警惕。
  但接下来就问性取向……
  边斜想了想,自己当时还真的全无预料。
  不过这也不是全没有问题,他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可我记得,周异以前就跟我说过,程律会习惯性地问这三个问题。那如果你的当事人早就知道你要问这些,想要骗你的话,提前做好准备,这问题也就称不上是‘防不胜防’了,你怎么能看出他们的反应是真是假?”
  “哦,好像有道理啊。”
  程白顿时露出了一副略微惊讶的表情,仿佛才想到这一点一样,然后语气淡淡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哎,那你喜欢我吗?”
  第41章 魔高道高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博物馆那边代理人的相关信息。
  删除了汤森·希德里作为出庭律师的部分,改为了事务律师,不作为委托代理人出庭。
  这尼玛什么鬼问题!
  在听见“喜欢”两个字的时候, 边斜先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程白问了什么,浑身立刻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有一种没交作业却忽然被老师怀疑了的惊悚之感。
  一颗心怦怦乱跳。
  脑袋里乱成团麻。
  简而言之:慌得一逼。
  先是纠结了一下:他对程白这种感觉,到底算不算喜欢呢?是要正面回答这问题还是干脆矢口否认呢?
  但紧接着就转过弯来了。
  程白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明明之前还在聊通过谈话观察当事人反应的事, 忽然就问起这种感情问题来, 摆明了是现场教学,抛出来一个让他猝不及防的问题啊!
  然而这问题又真的戳中他心里面某个地方……
  呆滞了足足有三秒, 边斜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但耳廓却有些异样地发红, 张口就想要回答:“我——”
  可这话压根儿没来得及出口。
  程白收回了望着后视镜的目光, 悠悠地打断了他:“看吧, 这就是一个人在面对让自己猝不及防的问题时, 最真实的反应。”
  边斜:……
  一口气, 一句话, 全他妈哽在喉咙里!方才那种脑袋一热想干脆趁机豁出去了的冲动,全被程白这一盆冷水似的话给浇灭了。
  一张脸活活憋出了便秘的感觉。
  他坐在后面, 从后视镜里瞪着程白, 简直想冲过去把这女人暴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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