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延平帝神情黯下:这孩子对自己,就如普通臣民一般,只有恭敬,没有亲昵。他是铁了心,只把自己当君王看待。
一圈转下来,延平帝皱起了眉:“这院子也太小了些,也偏远了些。郭直,”他关照道,“你留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离禁宫近一些的。”
聂轻寒道:“陛下,不必叫郭公公费心,我在这里住得很好。”
“胡说,”延平帝不赞同地看向他,“你住得很好,福襄呢?福襄自幼锦衣玉食,你忍心叫她跟着你吃这种苦?”
聂轻寒微怔,忍不住看向年年的方向。他陪着延平帝在宅子中转一圈,年年先回了内室。琉璃去厨房提了热水,大概是香露没了,琥珀去库房找出了一瓶。
他沉默了一瞬。
延平帝将他这一瞬的犹豫看在眼里,心中一动:“朕不是为你,为的是福襄。她父祖为朕镇守西南,世代有功,朕就是赏她一个宅子也是应该。”
聂轻寒沉默了。
临走前,延平帝笑眯眯地赏了年年一块玉牌,告诉她若有解决不了的事,可让聂轻寒带着玉牌直接进宫找他。
年年茫然:给聂轻寒的玉牌,他直接给了就是,干嘛还要交给她转手?待人走了,年年立刻把玉牌丢给了聂轻寒:“呶,陛下给你的。”
聂轻寒接过玉牌,露出苦笑:皇帝终究是皇帝,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软肋。
见年年丢了玉牌给她,转身就走,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抿了抿唇,蓦地跨前一步,从后搂住了她。
年年身子一僵,想起他胳膊上伤还没好,没有挣扎,不悦地道:“聂小乙,你……”
他低头蹭了蹭她后颈,声音低沉:“坏丫头,我一夜未归,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第46章 第 46 章
门帘落下, 丫鬟们低垂着头, 鱼贯退了出去。室中一片暧昧的昏暗。
男子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硬硬的胡茬蹭过她柔嫩的肌肤。
年年心头一悸,很快只觉后颈又疼又痒, 难耐地避让着他:“别闹。”
她实在是娇嫩, 脖颈后雪白的肌肤很快红了一片。他眼神暗了暗,索性往她脖子里呵气。年年痒得咯咯直笑, 想用力挣脱他, 又顾忌他的伤势,索性在他怀中转了个身,捂住他嘴嗔道:“聂小乙, 你再闹,我就生气了。”
聂轻寒幽黑的凤眼微垂,静静地看着她。
年年被他看得心虚,另一只手也伸出, 遮住了他的眼睛, 没良心地道:“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一个大男人, 还能丢了不成?”说着, 语气变得凶巴巴的, “你想要人担心,找梁季婉去啊,她肯定能满足你的愿望。”
聂轻寒:“……”这又是哪里来的神来一笔,他诧异道, “梁季婉是谁?”
不要脸,还装。年年鄙视地将遮他口眼的手改为捏住他双颊,用力一掐:“聂小乙,你装什么糊涂?除了她,是不是还有别人那样含情脉脉看着你的,我不知道?”这混蛋未来的后宫可是各色美人都有,保不齐现在就有像梁季婉似的暗送秋波的。
聂轻寒“嘶”了声,听出点门道来了:“你是说今儿跟你冲突的武威伯府的姑娘?”声音因被她捏着双颊,有些变形。
年年哼了声。
她这是吃得哪门子飞醋?聂轻哭笑不得,心中却甜丝丝的:“我连她正脸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年年哼道:“现在看不清,以后迟早会看清。她就等着我人没了,好嫁进来填补空位呢。”
“什么叫人没了?”聂轻寒心头一突,脸色沉了下去:“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混说得的?”
年年不服气:“人总有一死……”她卡住了,被聂轻寒的脸色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聂轻寒这么可怕的脸色,仿佛一瞬间变了个人,阴沉沉的,风雨欲来,令人心惊。
聂轻寒闭了闭眼,压下心跳骤停的不适,抱着她的左臂紧了紧:“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
他声轻而淡,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而来。年年心头微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顾左右而言他地哼道:“我要去休息啦,你还不放开我?”
他盯着她水汪汪的明眸:“答应我,以后不许说这种话。”
年年赌气不吭声。
他轻叹:“乖,不赌气好不好?你才是我的妻子,谁也代替不了你,现在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
不说就不说,何必说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承诺呢?聂小乙真是自欺欺人,福襄命数如此,她不说,难道就能改变她很快就要死亡的命运吗?
年年推了推他,神情不耐烦:“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你快去读你的书吧,休要啰嗦了。”
小没良心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聂轻寒眸中露出笑意来:她吃醋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真叫人舍不得将她放开。
可惜,他不得不放。
与延平帝在聂氏废宅相逢,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没想到,当年辜负母亲,害得母亲凄惨亡于他乡的负心人,竟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怪不得,前去寻找母亲的会是宫里的内侍;怪不得,会有袁家庄的那场大火;也怪不得,段琢对他忌惮至此。
这个事实,一下子打乱了他全部计划。
为了母亲曾经受过的苦,他做不到原谅那个负心人,心安理得地认下这个父亲。可这并不能改变,他是那人血脉至亲的事实,他现在的处境也随之比原来不知危险了多少倍。
帝王对他的歉疚和容忍能有多久;格外的恩宠,哪怕打着赏赐年年的幌子,又能瞒住世人多久;到时身世暴露,觊觎皇位的各种势力会如何对他?这些都需早做绸缪。
他如今手上握着的力量实在太过薄弱,并不适合趟进那个漩涡。可延平帝无子,作为对方的唯一血脉,注定了便是他甘处江湖之远,亦是想抽身而不得。何况,为了替外祖一家报仇,他必须踏入官场,手握权势。
其中的平衡太难掌握,他有太多事要做,太多部署要调整。
他不舍地亲了亲年年的眉心,克制住自己:若是孑然一身,他可放心放手一搏,可如今,他还有这样一个娇人儿要守护。
*
有了延平帝的关切和发话,司礼监和礼部效率空前,年年的封邑三天就走完流程,定好地方,颁下旨意;新宅也只用十天,便选好了,重新粉刷装饰,甚至连奴仆都赏赐了下来,只等挑个吉日,便能乔迁。
一时间,京中人人皆知,福襄郡主得了陛下的青眼。
武威伯府内院。
清脆的碎瓷声响起,一只红釉薄胎玉壶春瓶狠狠砸落地面,瞬间四分五裂,碎瓷四溅。地面一片狼藉。几个丫鬟贴墙而立,垂手屏息,战战兢兢。
梁季婉面上的掌印将养了几日,已经消失,明艳动人的面上满是怒火:“凭什么,那个贱人明明都被她父亲放弃了,陛下还要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如此示恩于她?”
她愤怒之下,又砸了一套前朝的冰裂纹茶具。多宝格上,空了大半。
那日当着聂轻寒的面,她委屈求全,回到家中,看着面上红肿的手掌印却是越看越气:郡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敢如此待她?不得宠的公主都未必有好日子过,何况是一个被家中放弃的郡主。
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延平帝就又是加封邑,又是赐宅,频频示恩。一时朝野轰动,几乎人人都在打听这位福襄郡主究竟是什么来头。有几家勋贵听说福襄郡主和长乐侯府是姻亲,长乐侯府和武威伯府又是姻亲,都拐弯抹角打听到武威伯府上来了,想要结交这位郡主。
蒋氏有苦难言,含糊应付过去,回头就把消息带给梁季婉。
“唉呀,我们六姑娘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梁季婉抬头看去,见一个容貌俏丽,娇娇小小的贵女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她,却是她的闺中好友清远县主段琼。
段琼乃临川王第三女,段瑞的胞妹。当初燕蓉和段琢被逼死遁,郭侧妃和段瑞趁机上位,成了新的王妃和世子,段琼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受封为清远郡主。后来燕蓉和段琢回归,郭侧妃和段瑞归位,临川王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向延平帝求情,段琼的封号没有被彻底捋除,只将郡主降为了县主。
因此,段琼虽是王府庶女,身份却比一般贵女更高。
梁季婉见是她,愤愤道:“除了风头最劲的那位,还能有谁?”
梁季婉家世好,脾气烈,在小圈子中也是有名的,素来无人敢惹。她在清音楼遭福襄郡主掌掴,却反要道歉的事早就传开。段琼的消息又要比别人灵通些,示意丫鬟们收拾地上的碎瓷,自己拉着梁季婉去了次间,压低声音问道:“婉姐姐,听说你看上了人家的夫君?”
梁季婉没想到她这么直白,脸一下子红了:“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段琼道:“你先别管这个,先说是不是?”
梁季婉目光闪烁,脸更红了,支吾道:“我只是为聂公子抱不平。聂公子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前途无量,福襄郡主却不把他看在眼里,呼来喝去,傲慢之极。”
段琼自幼和她相交,听锣知音,岂有不明白的,劝她道:“婉姐姐,你心也太好了。那位聂公子,可不是个简单的,连我大哥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梁季婉目中异彩闪过:“还有这事?”
段琼的大哥是谁?是段琢,那个便是对她们这些贵女来说,也是需要仰望的传奇人物。尤其是三年前,他和燕蓉王妃奇迹般地归来,顺利帮燕王妃的娘家济宁侯府平反,重夺往日荣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更是为人津津乐道。
段琢姿容绝世,文武双全,从来都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如今,更是皇家子弟中的第一人,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人选。
他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吃一个小小举人的亏?
段琼道:“你知不知道,我大哥和福襄郡主青梅竹马,他这次去广南,原本是想求娶福襄郡主的。”一个是王府世子,天子近亲;另一个是出身低微的举子,可最后福襄郡主嫁的却是那个贫寒的举子。
梁季婉愕然:这句话的信息量可太大了。“那福襄郡主为什么会嫁给聂公子?”
段琼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大哥对福襄郡主显然旧情难忘。前儿王妃娘娘宴请郡主,我二哥不小心冲撞了郡主,大哥把剑都架我二哥脖子上了。父王知道后,生了好大的气,说他不孝不悌,残害手足,这些日子,罚他禁足在家抄《孝经》呢。”
梁季婉若有所思。
段琼感叹道:“我大哥那人你也知道,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对那福襄郡主这般上心。对了,听说福襄郡主是个大美人,是不是真的?”
梁季婉哼了声,不甘不愿地道:“是有几分姿色。”
段琼扼腕:“可惜我那日不在家,没见到她。”赏心悦目的大美人,谁不想看啊?
梁季婉目光微动:“这个容易,我带你去见她。”
段琼一怔。
梁季婉微笑道:“既然是青梅竹马,想来感情甚好。世子因福襄郡主受罚,福襄郡主应该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吧。”
段琼隐隐觉得不妥:“郡主已经嫁人,大哥终究是外男,这种事没有必要特意告诉她吧?”
梁季婉道:“怎么没必要?不告诉,岂不辜负了世子对她的一片维护之意?”见段琼还在犹豫,她冷笑道,“阿琼,你娘丢了王妃之位,你二哥丢了世子之位,你从好端端的嫡女变为庶女,封号也降了,你就不怨?”
段琼脸色变了。
梁季婉意味深长地道:“这可是抓你大哥把柄的好机会。”
*
柳条胡同,聂宅。
老榆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琉璃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给年年加了条薄被。
年年蜷在藤制摇椅上,已经沉沉睡去。明亮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勾勒出她精致的面容。她平日灵动的杏眼上罩着一方帕子,只露出的下半芙蓉面,朱唇微翘,雪肌晶莹。
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守着年年做针线的琥珀小声问道:“琉璃姐姐,要不要叫醒郡主回屋睡去?”
琉璃摇了摇头:“郡主喜欢在这里,你留意着,别让郡主着了凉就是。”
琥珀应下,疑惑道:“是不是前一阵儿累着了,郡主最近似乎精神不济,已经好几天这样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晚上歇得也比平日早,要不要找个大夫请平安脉?”
她心中另有一层隐忧,那日在临川王府,郡主和段世子相拥的事她烂在了肚里,谁也没敢说。可每每午夜梦回,就是一身冷汗:郡主的脾气,若不是她自己愿意,段世子怎么可能碰到她一根指头。难道郡主心里还想着段世子?
郡主这段时间的精神恹恹,该不会和这事有关吧?
琉璃想了想:“郡主的脾气你也知道,除了夏大夫,她谁也不信,定不愿请人来看。等姑爷回来了,请他做主就是。”
琥珀皱起眉来:“姑爷近来也不知在忙什么,每日晚间都要出门,回来得越来越晚了。连郡主的面都照不上,郡主也不管他。”姑爷,该不会还在介意那日的事吧?亲眼目睹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子抱在一起,便是圣人怕也忍不得。
琉璃看了她一眼:“姑爷行事,岂容我等置喙?”
琥珀吐了吐舌头:“知道啦,这不是在姐姐面前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