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 第104节

  他也是个有决断的,也不怕得罪人,提前就把难听的话说了。
  你现在凑了银子,你全家都能用,祖祖辈辈都能用,但如果现在不出,自然不能用,若是有个天灾人祸真需要用到这地方的时候,别人可以躲着,你只能自己想办法。
  这话有人听进去了,有人没听进去。
  听进去的都是家中有老人的人家。他们或是自己经历过战乱,或是幼时跟着长辈经历过,知道战乱四起时,人命的脆弱。
  拢共也花不了几个钱,还是这么多人凑,真建好了日后也是个保障。
  就这样,虽有些人家不太愿意,觉得有人故意危言耸听,可大家都出,你不出,不就被人排挤了?
  再加上李保长这么强势,最后是每家都出了银子,甚至浩然学馆那儿,陈夫子也让人送来了一笔银子。有了浩然学馆这笔银子,钱是绰绰有余了,为此范工匠把另一个出口设在一个比之前定的那个更远一些,但更为保密的地方,就不细述。
  顾家也在挖地窖。
  是顾玉汝专门带人来挖的。
  她会动挖地窖这念头的起初,就是之前没办法时想在家里挖个地窖,用来躲避灾祸,改写前世她娘惨死的悲剧。
  在她记忆里,她娘就是在这场寇乱里死了的。
  当时她因身体缘故,并没有看见现场,还是事后听人说,她娘将自己吊死在了房里,而顾玉芳和顾于成就躲在她身后的床下面。
  据说倭寇闯进顾家,见房里床梁上吊死了个妇人,死状凄惨,都觉得晦气无比,所以没细搜床的附近,顾玉芳和顾于成因此逃过一劫。
  顾玉汝不敢去细想这个画面,可这副画面在日后的许多年里,总会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爹死后,她娘早就有求死之心,无奈还有三个儿女,倭寇闯进西井巷,在外面烧杀抢掠,他们在家中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所以她娘想了个绝命办法,以自己性命为屏障,知道倭寇闯入后看见死人了必然会嫌弃晦气,让子女藏在自己脚下自己身后。
  事后,顾玉芳不提,反正她弟弟于成是多日梦魇,自那以后性情大变,顾玉汝便知当日情形是何等惨烈。
  所以这地窖必须建。
  同时,薄家也在挖地窖,因为顾玉汝另还有打算用地窖来藏东西的想法,所以专门把范工匠请来设计了一番。
  两家所挖的地窖都是一模一样的,面积虽不大,但里面都用石板做了隔潮,还挖了好几个通风口。
  入口就设在装衣裳的大箱子下面,箱子的底板是活动的,底板合拢,上面的衣裳就会散落下来,底板下面还有块石板,就算被发现了一时半会也闯不进去,因为石板可以从里面栓死。
  也都设了出口,出口就在院子里,出口是只能出不能进,也就意味着只能从里面打开。如若真有那一天,往里面藏一些食物,至少能躲上十天半个月不怕。
  等两家地窖都建好,顾玉汝去看了一下,十分满意,就此她的心总算又可以松下一些,而此时整个县城全民挖地窖也快进行到尾声了。
  当然,也不仅仅是县城里在做保护措施,薄春山临走之前,就跟钱县令商量过,而是全县都做。
  这种事是没办法晓谕全县的,只能是派人去每个村每个镇,找了当地里正、保长,由他们出面悄悄地安排进行。
  所以其实是整个县都在做,只有纂风镇在薄春山提前的安排下,被故意漏下了。
  .
  “也算是你小子运气好,早一些晚一些,这些东西恐怕都到不了你手中,即使找到人想赶制出来,恐怕也得等到明年。”邵千户道。
  薄春山笑道:“这是老天爷疼惜百姓不易,特意派邵大哥你给我们定波百姓送兵器打倭寇,我们定波百姓都会记得邵大哥的大恩。”
  邵千户失笑道:“行了你小子,就会贫嘴,天公就疼你定波百姓,不疼别处的百姓?知道各地卫所现如今有多缺兵器吗?兵工匠坊这一两年就没停下过下,即是如此,还是不够用。”
  “所以我才说定波百姓都会记得邵大哥的大恩。”这一次,薄春山没再玩笑,而是十分正经严肃道。
  他心里也清楚,邵千户能挪出来这么些东西,在其中要费多大的气力。他这趟来其实没想到能当场弄到兵器,因为来之前钱县令也与他说过,现在各地军备都很紧张,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所以这场人情欠大了,不过他会记得以后还。
  “你们地方上能装备力量保护百姓,其实朝廷是支持的,只是……”大多数地方都还是指着卫所,即使组建民兵,也都像钱县令一开始打算那样,就做个花架子,应付差事了事。
  哪会像薄春山这样,自己筹银子,还筹得不是小数目,真刀真枪的买。如果不是薄春山带了大笔银子前来,即使邵千户想做这个人情,也不可能自掏腰包给定波买兵器。
  “如果各地都像你们定波县这样,如今卫所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希望地方能自立起来,你们的力量越强大,卫所才能抽出兵力去做他用,你倒也不用太感谢我。”邵千户略有些感叹道。
  薄春山不解道:“朝廷不是专门设了个东南剿倭总兵,统领东南剿倭事宜,还又专门任命了一个新的总兵?我一路行来,见各地阵势,要比之前那趟好上许多,卫所还会有什么难处?”
  邵千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化为一句‘你不懂’。
  薄春山到底还没到一定的位置上,有些事即使让他知道,除了会让他心生退意,别无他用。
  他拍了拍薄春山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只用知道,你们地方的武力越强,地方才会越安稳。不要指望卫所,也不是不让你们指望,而是不要把所有希望就寄托在卫所上,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卫所,卫所的兵士们也不是无所不能。”
  薄春山点点头。
  “行吧,我也就不耽误你回程了,希望下次再见面你能发生让我大吃一惊的转变。”邵千户笑着道,“我总觉得你小子有点神,这才多久啊,民兵团都弄上了,都装备上军用的兵器了,说不定以后哪天还有我求到你门上,请你帮忙的时候。”
  “邵大哥谬赞了。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邵大哥你只管来,能帮的我一定帮!”薄春山拍拍胸脯道。
  “行吧,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和邵千户道别后,薄春山上了船。
  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归心似箭,想来定波那有很多人都盼着他归,就是不知那里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第86章
  薄春山回来时, 顾玉汝正在玉娘家。
  之前玉娘让她抽空再去一趟,她一直没抽出时间,正好今天邱氏要给玉娘送点东西, 她又没什么事,就代着跑了一趟。
  去的时候, 玉娘正在织布。
  老式的织机咯吱咯吱响着, 玉娘手动脚也动,看得顾玉汝是眼花缭乱。不过她看得出这是精细活儿, 不光得细心, 还得眼利,手眼脚都配合好,才能不出错。
  织了一会儿, 织了连半寸都不到,玉娘停下来歇口气, 顺便喝口茶。
  “你来了,我也没顾上跟你说话, 实在是干这活儿时不能分心, 一旦错了就得拆了重来,十分麻烦。”
  其实玉娘给顾玉汝的感觉,不像是能织布的,偏偏她做得有模有样。玉娘见顾玉汝对织机很好奇, 便给她讲怎么引线怎么踩板怎么织布。
  “这一天下来, 能织上一匹吗?”
  玉娘笑了:“傻丫头, 要是一天能织上一匹, 一月就是三十匹, 你知道这一匹布卖多少钱吗?”
  “多少?”
  玉娘比了个手势, 道:“一匹能卖一两四钱银子, 行情好时能卖到一两八钱,扣除买生丝的钱,至少能赚五六钱银子,若是一天能织一匹,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发财了。”
  顾玉汝有些窘,没想到自己闹了个笑话。
  “你不懂,不知道也是正常。”玉娘安慰她道,“若是普通的棉布,手脚快点,多熬会儿,一日一匹也不是做不到。可这绢和锦就不一样了,一个材质问题,线太细,上面还有花纹,所以最快的手脚也得五六日一匹,我一般十日能织一匹就不错了。”
  顾玉汝赧然道:“原来这么复杂。”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当初你婆婆也学过一阵,她就没学会,倒是我一学就会了,不过我手脚慢,也就将将够糊口。”
  正说着,院门响了,走进来一个妇人,正是上次过来找玉娘借纺锤的那个名叫蕙兰的妇人。
  “生丝又涨了!”她进来就说道,脸色难看,“上次我说不如自己缫丝,你嫌麻烦,就这么涨着,以后看来也只能自己缫丝了。”
  闻言,玉娘也皱起眉:“又涨了多少?”
  蕙兰比了个手势,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
  见两人说话,顾玉汝便到了一旁去,刚站定就过来了一只小奶狗,十分熟稔地在她裙子下面钻。
  钻过来钻过去,可能太兴奋,它一头扎进她裙子里翻不过来,顾玉汝见它在里头缠着,蹲下将它从裙子里救出来,可前脚出来,它后脚又钻进去了。
  “你要是喜欢,就抱一只回去养。”
  顾玉汝正逗着那小狗,玉娘突然道。
  她抬头才发现那叫蕙兰的妇人,不知何时走了。
  “我把它抱回去养,玉姨你不养了?”
  玉娘失笑道:“家里三条狗,我哪养得了这么些,它们娘也就算了,养来是看门的,也养了好几年,这两个就算你不要,我总是要送人的。”
  顾玉汝低头看去,这小蠢狗还在钻她裙子,没见着它的哥哥——比它稍微大点的那只,看着是‘陷阱’就没敢过来,只站在一旁看着?
  她看它又在她的裙子上摔了个跟头,犹豫道:“那行吧,我回去时把它带走?”
  “你喜欢就成,这狗好养,随便给点吃的就长得圆滚滚的。”
  确实挺肥的,圆鼓鼓的小身子,看着憨头憨脑的。
  见玉娘说话时还皱着眉,顾玉汝想到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有些犹豫道:“玉姨,生丝涨价是不是对你们影响很大?”
  玉娘知道她肯定听到方才那些话了,倒也没瞒她,本来这事就没什么可瞒的。
  她点了点头,一边道:“买生丝织布,一匹下来只能赚五六钱,可若是买蚕茧自己缫丝纺纱再织布,一匹下来却能赚将近一两。之所以买生丝,不自己缫丝纺纱,就是因为太费时费力,可如今生丝接连涨价,看来以后也只能自己缫丝纺纱了,只是这么一来,每天还要花一半的时间去纺纱,织一匹布下来就更慢了。”
  顾玉汝听懂了,总的来说由于生丝涨价太高,买生丝织布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了,本来织布就是赚的手工钱,现在钱全被生丝商赚去了,织娘们只能另做他法。而自己缫丝纺纱会拉慢织布的进度,也就是说织娘们每月所得银钱和以前比,相对会减少。
  怪不得方才蕙兰会气成那样,本来她们织布也就够糊个口,如今更是艰难。
  “生丝为何会涨价?是因为蚕茧产量不够?”
  玉娘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还不是那些生丝商人仗着织户织娘们不愿自己缫丝,都喜欢从他们手里买成品生丝,才会一涨再涨。每次找的借口都是产量少,缫丝纺纱工工钱高,其实不过是故意压榨织户们。”
  “自己缫丝快不起来?”
  “你想想怎么快?先要缫丝,然后再纺纱,等把蚕丝纺成了丝线,才能织布,一人之力到底有限。”
  玉娘又跟顾玉汝讲了缫丝和纺纱的具体步骤,缫丝是把蚕丝从蚕茧里抽出来,纺纱是把从这些蚕茧里抽出来的丝,五根或者十根缠绕成一根丝线。
  她一边讲,一边指了指屋檐下另一头手摇纺机:“看见没,缫丝也就算了,纺纱的话一天纺不了多少,手脚最快一天也就只能出来二十多两的生丝,生丝出来的少,织起来布自然就慢。”
  “那就没有更快的纺机?比较节省人力物力那种?”
  “你是说那种大型纺机吧?倒也有,大的肯定要比这小的快,但那种纺机一般都是大工坊里用,还得几个人配合,我们织布图得不过是足不出户就能养活自己,自己用还是这种适合。”
  顾玉汝想了想,又道:“没有那种水力纺机?就是用水当动力带动纺机,水一直不停,纺机就能一直转?”
  玉娘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水力纺机?这倒没听说过,难道你见过用水力的纺机?”
  顾玉汝忙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也可能是听错了,倒是没见过。”
  玉娘倒没有多想,道:“那肯定是你听错了,纺机怎么用水力带动?难道纺机要放在水上,那可怎么纺线啊。”
  说着她笑了起来,顾玉汝也笑,不经意间却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在她记忆里,还真有这种纺机,是齐永宁外放到尧城时,她无意中救了一个老工匠,老工匠临死之前为了将孙女托付给她,送给了她一张图纸。
  那图纸十分复杂,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她当时也是因为上面的图案画得活灵活现,机子下面竟然是流动的水,才多看了两眼,看过后就顺手放在了书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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