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天亮前,山里下起了雨。一股混合着潮湿气息的树叶清气被扫进了屋,叫醒了睡在窗边的沈识。
他回头看向一旁睡着的人,发现那人此时也正看向自己。他的眼里并无倦意,明显已清醒了很久。
“什么时候醒的?”沈识出声道。
“刚醒。”
“看着我干嘛?”
“看你睡觉的时候总皱着眉。”
沈识笑了下,打趣道:“不懂了吧,吾好梦中杀人。”
“行吧。”南风边说边起身朝门边走去:“透个气吧。”
打开木头门栓的瞬间,恰巧起了一阵风。寒潭寺边上的合欢花被席卷进屋,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两人都被这风调起了出去走走的兴致。
……
绵绵细雨,毋需打伞。用了尘和尚的话说,这都是些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出寺后没走多久,便误入了一片合欢花海。落英缤纷,无数绒花随风混入泥土,在地面铺上薄薄一层红。
合欢深处,是一座布满青苔的塚。这塚一看便不是新的,但想必是有有心人一直在悉心照料,被奉上的花都还含苞待放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坟上并未有透露主人身份的墓志铭,黄土中有小草倔强地钻出头。
生死同塚,尽现眼前。
“你说长眠在这百花深处的,会是怎样的人呢?”南风问道。
“她叫阿若。”
回答南风的并非沈识,而是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跟上来了的吴念恩。
“真是的。这一晃,我跟子业都成老头了,就她还年轻着……”
随着吴念恩的话,山间又起了一阵轻风,合欢满地。
……
子业是个花匠,因心是个读书人。他俩曾是好友也是同学,但后来子业家道中落不得不为了生计去一户姓白的富商家当园丁,而因心则是靠着家里关系到了报社成为一名编辑。
子业对于花卉有着极高的热忱,因而便是生活清贫也还是整日的自得其乐。闲暇时没事还会写几篇文章、几首诗拿给因心,让他帮着发表发表,混些微薄的稿酬。
子业的老板白家老爷是知识分子出身,素日颇爱收集些名人字画和古玩旧物。见子业对其也颇有见地,便从不把他当下人,还时常叫来一起品玩鉴赏。
白老爷有个女儿,名叫白阿若。阿若生的极美,用子业的话说就是人比花娇。阿若告诉子业,她最喜欢的花是昙花,可此花珍贵,又极难照料。,因而纵然喜欢,也多是从书上看来的,并未亲眼见过。
子业默默记下,千方百计总算搞来了昙花的种子。他将花种在白阿若的窗台下面,成日悉心照料。可那种子自始至终也没有破土的动静,阿若和子业为此都感到甚是遗憾。
一次诗友会上,因心见到了随子业一起来参加的阿若,对她一见生情。
之后在与子业的接触中,话赶话地便把他对阿若心生爱慕的事告诉了子业。子业听后许久不说话,末了还是笑笑,说自己找机会就去帮他探探阿若的心意。
而因心不知道的是,其实子业也一直默默爱慕着阿若。只是由于身份地位等诸多原因,子业总觉得自己无法带给阿若未来。
子业知道因心的家世人品都不错,便大着胆子去找阿若打听心意。岂料阿若听后勃然大怒,大骂子业是块朽木。但心思细腻的子业又怎会不知呢,一直以来阿若那些看似的漫不经心都在向自己悄悄表达着爱意,只是他自己始终都不敢正视与接受。
在子业眼里,他和阿若并不是一路人……
如若不是一场风暴的洗礼,可能子业、因心、阿若这些人都还在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成日里多愁善感着。直到白老爷被发现服食过量的安眠药死在家中,他们才突然明白,儿女情长在这个漫长的深夜里是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那天傍晚,一伙人闯进了白家,将那些白老爷奉之为比生命还重要的文玩字画撕的撕、砸的砸,白老爷的心也因此被粉碎的不成样了。
白老爷被带走了,再回来时眼睛是黯淡的。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只叫了子业进去。他将仅剩的一副最为珍贵的《寒潭自在图》交给了子业,跪下扯着他的裤脚求他一定要将这幅图保存好。
白老爷望向暴雨交加的窗外,轻声道等长夜结束后,这幅图定将成为整个世界的瑰宝。
看着这样的白老爷,子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图,重重点了点头。没曾想这竟是白老爷在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怀着悲愤的心情,子业挥笔写下一篇祭文,请求在报社的因心帮自己发表。那时的他们皆是一副书生意气,因心二话不说便将子业的这篇文章登载了。
殊不知,这下惹了大乱子。白家被封查,子业与因心皆惹祸上身,因心丢了工作沦为“文艺毒草”,而子业更是直接被送到偏远地区改造。
因心写给阿若的那些饱含情愫的信被翻了出来,让人边指着鼻子一遍遍地问:“还爱不爱。”
因心在那个长夜中当了爱情的逃兵,他大喊着不敢了、不爱了、要与这些毒瘤划清界线。阿若只是在旁听着,娇弱的她这次竟没有流下一滴泪……
因心的精神后来出了问题,直到那晚过去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缓了过来。此时的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没有人直到阿若去了哪里,只听说有人见她冒雨一直向南走,她说她要到那边寻找她的爱人。后来脚下一不留神,掉进了湍急的河里,香消玉殒。
听到这个消息的子业彻底被断了活下去的念想。他想死,但不自由,连这样的要求都是不被允许的。
万念惧灰的子业决心,当他离开农场的那一刻,便要用死来换回永恒的自由。
数年后,长夜终是过去了。人们开始为过去做的那些事反思。
子业拎着包袱站在悬崖边,准备学那展翅飞翔的鸟儿。此时,一双枯槁的手拉住了他。一句“阿弥陀佛”阻止了子业迈向死亡的一小步。
救下子业的人是寒潭寺的僧人,子业一直觉得这是命运的旨意。寒潭寺、《寒潭自在图》,冥冥之中必有命数。
在这位僧人的渡化下,子业渐渐被佛法感召,斩断了三千烦恼丝。
从此,世间再无子业,而是多了个法号了尘的和尚。他终日青灯古佛、粗茶淡饭,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禅心与悟性,参透了许多此前一直放不下的恩怨纠葛。再之后,僧人坐化了,了尘成了这寒潭寺中最年轻的住持。
也不知是否是漫天诸佛要考验了尘的心。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寒潭寺外。
阿若。
原来那日阿若掉入河中被人救起,多年来一直在探寻子业的下落。
直到最近,她才从山下的农民那里得知了寒潭寺的住持很像他的子业。怀揣着只看一眼就走的心态叩开寺门,不曾想那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阿若热泪盈眶,一把抱住了子业。可子业却双十合十,喊了句阿弥陀佛。
造化弄人。阿若仍是那个阿若,但子业已不是那个子业了。
阿若是个认死理的姑娘,见子业不愿回馈她的真心,一气之下就在月落山脚住下了。
每天醒时便到寒潭寺外的合欢树下坐着,托腮看向那个跪在蒲团上诵经念佛的和尚,嘴角弯起笑意。
那次也是合欢花开的时节,和尚不小心朝阿若坐的位置看了一眼,碰巧见到一片绒花落在了她的头上,害得和尚险些又动了凡心。
寒潭寺香火不旺,便就很少有香客造访。人不多嘴不杂,那些山间的花鸟语虫便更不会对这个总徘徊在寺外的女人指点些什么。
一个俊秀的和尚和一个花似的美人在这青山绿水间,构建出世间最干净无瑕的画面。
一日深夜,了尘正要入睡,突然听到寺外传来了阿若的呼救声。了尘急忙闻声而去,却只见溪边夏日流萤。
一明一暗的光束中,阿若白玉般的妙体渐渐走入溪水的中央,回眸间眼中的光如天际的星般纯洁璀璨,却又勾带了一丝只属于尘世间女人的娇柔妩媚。
见了尘呆呆地站在那里,阿若莞尔一笑,转身朝他翩翩走来。
带着清冽溪水的身子贴在尘身上时,他突然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若有些不解,又欲上前,了尘却闭眼念起了心经。
——子业啊子业,你就真的这般无情?
面对阿若心痛的质问,了尘叹了句“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这之后,阿若再没来过寒潭寺。了尘曾不止一次有过错觉,阿若还坐在那株合欢树下,但每每向那边望去,却只能看到一地落花。
又过了个把月,了尘从香客那里得知山脚下的阿若身患绝症,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晚的阿若究竟是为何意,赶忙快步下山来到了阿若的小院门前。
阿若躺在床上,与昔日的她判若两人。了尘怀抱着那个曾经爱到刻骨的人,却不知应当说下什么。他动了动唇角,念起地藏王心咒,愿为其超度。
“竹子开花、寒蝉嘶鸣、昙花一现……是我。”
阿若气若游丝地说完这句话后,就此闭上了眼。
她到死都没能看到,那晚花前月下,了尘转身的瞬间眼角挂上的一滴泪。
阿若死后,和尚将她葬在了合欢花丛的深处,终日悉心照料。他还在寒潭寺的后院栽种下了阿若生前最爱的昙花,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昙花会开。
……
故事听完,沈识和南风都没说话。因为究竟孰对孰错,谁又负了谁,到底是太难评判。
……
转眼就到了该离开的日子,吴念恩这些时日总在跟了尘参禅礼佛,竟生出了余生久居寒潭寺的念头。反正时日已是无多,不如常伴山水,还有个旧友聊天解闷儿。
“徒儿,旦夕祸福这些事有时候一辈子都不见得能想明白。有时候吧,又都在一念之间。我是突然想通了,生死不过就是庭前的花开花落,由它去吧。”
沈识见吴念恩意向已决,再劝也没什么意思了。再想想就是回了医院,医生对于他目前的病情也是没什么有效治疗办法,不如让他舒服的过完余生。
出于私心,与其直面生死诀别,倒不如给彼此都留个念想,也好期盼着奇迹发生……
“师傅保重,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了就跟我联系。”沈识顿了顿,又道:“过两天我再来见你。”
“浑小子怎么婆婆妈妈的,快走快走!”吴念恩捋着胡子笑道:“以后跟南风都要好好的……”
沈识没太理解,只点了点头。又转头向了尘嘱咐着:“大师,我师傅就拜托您了。”
“阿弥陀佛——”
沈识点点头,冲南风道:“我们走吧。”
“嗯。”
南风知道沈识心里舍不得吴念恩,又觉得他留老爷子在寒潭寺的做法是对的。安慰似地揽了揽沈识的肩:“这里山清水秀,老爷子在这儿对病情是有好处的。”
“我明白。”
吴念恩和了尘一路送沈识他们出了山门,沈识向前走了几步后,终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尘。
“了尘大师。”
“施主请讲。”
“竹子开花、寒蝉嘶鸣、昙花一现……在你心中应作何解?”
听了这句话,了尘明显有片刻晃神。他轻叹了口气,道:“皆为不归。”
“我有些不同见解,大师是否愿听?”
“当然。”
沈识停顿片刻道:“竹子一辈子只开一次花,却仍是要开。寒蝉将死,还在拼命嘶鸣……”他看向了尘的目光真诚而笃定。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不是不归,是不悔。”
……
回程的路上,恰逢赶着夕阳。后座的画卷筒内放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副《寒潭自在图》。
沈识的一句话,化解了了尘多年来的心结。他苦笑自己参禅半生,到头来却不如一个二十啷当的小孩儿明白。
加之他一早便对这个年轻人极有眼缘,觉得将《寒潭自在图》交给他再合适不过。
“这是世界的瑰宝,你定要好好保存。”了尘的话不断在沈识的脑海中浮现。
回到安城,天已渐晚。远远望去,灯火中的安城竟也是分外美丽。这一路上南风都没怎么说话,像是有心事。
“怎么了,这么沉默?”沈识侧头问向副驾驶座上的南风。
“在想阿若的事。”南风看向沈识:“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学会了吧?快记下来日后教给你的学生……嘶不对,你不是语文老师。”
沈识边逗南风,边点燃一支烟,摇下了窗户狠狠吸了一口。
这些天,可把他憋坏了。
“识哥,子业当时也说了跟你一样的话。”
“什么?”沈识把着方向盘,吐了个烟圈。
“和他不是一路人,之类的……”
沈识目光一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继续开车。
夜色中,南风看向沈识的目光像是坚定了什么。他解下安全带,侧身贴向沈识的嘴唇,落下一吻。
哧——!!!
猛地一个急刹车,两人的身体皆是向前一倾。
就听沈识暗骂了句:“娘的,这是要人命了。”
没等南风反应过来,便被沈识一把拽了过去。
唇齿相交之际,是思慕已久的味道。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想要品尝更多,那人竟也就由着他胡来,甚至用手揪着他的衣领往自己身边带。
手指间夹着的烟还没来得及抽,积了一层烟蒂落在方向盘与座位间。
两唇分离的片刻,只听南风低声问了句“够没?”便又被再次蛮横地封上。
这一晚,某些迟到了的情愫终于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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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终于!终于!(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