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姬【十三】

  终于有人站了起来。
  翰林院的一个书生, 姓钱,三年前中举,书读得多了,有些痴气, 常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再忙的时候,也是一顿饭都不愿少吃的。
  “二姑娘,我怕死又怕痛。”
  翰林院的同僚全拿眼刀子扎他, 读书人最讲究气节,他怎么这样啊?
  “二姑娘……”又站起来两个人, 望着姜萝, 一脸恳求。
  “你们先说。”
  姜萝觉得钱书生是个妙人,便先引着其他人先说。
  “吾等妻小皆在异处,非我等怕死, 然子女幼小,母亲年迈体弱, 实不愿拖累亲眷, 求二姑娘准许吾等辞去官职,做一普通百姓。”
  “准了。”
  那两人纳头便拜, 又出来了一人, 和他们一道交了官印,三人被姜萝的人带到殿门口, 正要出去。
  “二姑娘, 有没有什么毒药, 我一口吞下去就死了,干脆利落的,烦请二姑娘赏我一些。”钱书生嗓门不大,这回不知道怎么声音特别大,也不怕嚎坏嗓子,几句话落下,殿中回音久久不息。
  “我钱某人虽然无才,却也晓得要与此城共存亡,城在人在,城破,我也绝不苟活。”
  最是悲怆仓惶的时候,不知道有谁笑出声,诸人心头的沉重稍稍轻些了。
  那三个人面皮发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头看着满殿的官员,其间有寒门苦读的学子,有承父辈余荫的宦官子弟,有上任不久的烟花女子,也有识得几个字的账房先生,往常谁也看不惯谁,如今坐在一处,像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
  他们三个人,已经被剥离出去了。
  终究跪了下来,一齐三拜九叩,取下头上冠冕,头也不回退出太子府。
  思及那些史书里动不动撞柱、以头抢地、血溅五步的文人,姜萝也觉得他们就义的方式惨烈了一些。
  “药是有,我让人裹了糖衣再给你。”
  “多谢二姑娘。”钱书生恭恭敬敬跪下来磕了个头。
  “让诸位见笑了。”
  他又笑了笑,看着其他同僚,似乎有些羞赧。
  “不可轻易寻死,只要命在,日后讨回来就是了。”姜萝告诫道。
  “谨遵主上教诲。”钱书生作揖道。
  难不成王虎还会杀尽这里的官员?
  他靠什么治国?
  光杆司令加一群莽夫吗?
  连屠城的事都能做出来,姜萝又觉得这些人脖子上的脑袋都不太安全。
  总归她会护着他们。
  “诸君不愿降,吾等便生死共存亡,守住此城,待将军归来。”虽是弱女,话音却沉稳有力,让人信服。
  即使是零星一点飘渺的希望。
  “遵主上令,誓死守城!”
  殿中人跪地齐呼,再三叩首。
  人总是要死的,不管结局如何,但求无憾。
  姜萝让京城周边的城池,抵挡不住就直接投降,狗腿一些,服服帖帖,尽量保全性命,降军归入王虎的军队后,在叛军攻打京城时,汇合,背地里再捅王虎一刀。
  期间任何人不得联络,到时候姜萝发令时,每人在右手系白色麻布,不伤同胞,以此为准。
  寻常人家都会备些白色麻布,国丧时期人人都要用得上的,如今找一找,也不麻烦,再说,实在没有,那时在里衣、亵裤上撕一条布下来,也不妨事。
  有姜萝的投降令,叛军推进的速度快了很多。
  每次攻城的时候,王虎的叛军刚打出火气,马上就能攻破了——
  城门大开,立马就一大堆投降的从城里涌出来,像看见了亲人。
  衣裳褴褛、脸庞漆黑、瘦骨嶙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跪着恭迎王虎,惊呼“真命天子”、“万岁仁爱救我等出苦海”、“金龙猛虎真帝王”,好话不要钱的说。
  再加上姜萝派出的卧底妙计连连,溜须拍马,为王虎排除异己出了不少力,打入王虎内部,成为他看重的智囊,份量越来越重,在他的游说之下,投降的人竟绝大多数都保住了。
  降军全被打散分到一堆农民起义军里头,像一杯油分散滴进了一桶水里,看似平平无奇,等一点火星,成燎原之势。
  就算只能蒸发一点儿水,也要执拗的燃起火光。
  “主上,王虎的军队宣称有三十万,实则不到十五万,不少人都是被强行征掳,心中并不愿谋反。”
  “王虎开的赏赐很高,麾下也有悍勇的人,京都虽临时募兵,凑足三万之数,仍不敌王虎,与以卵击石无益。不如我等一齐撤走,与北疆的顾将军汇合,击退异族后再谋复国之事。”
  姜萝示意他们坐下来,再慢慢谈。
  “顾将军如今靠着京中调济粮草,我们送去的粮草,连王虎都不敢动,他也顾忌北方的异族,不敢放他们进来。”
  顾将军在北疆,姜萝倒是放心。
  顾将军原先是齐将军麾下的将士,受齐将军恩惠颇多,交情深厚,被摄政王使计离间。两人佯装绝交,见面比痛骂对方,实际上心中一如往昔,齐将军病重期间,顾将军送了不少药材。
  顾将军虽不及齐将军在战场上的不败神话,守住边疆却没一点问题。
  这也是姜萝放心齐骁的原因。
  顾将军在,齐骁只要活着,一定能救回来。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齐骁打磨一下,就是下一个齐将军。
  “若吾等弃城而走,百姓必遭雷霆之怒,再者,顾将军的命脉被王虎把持,无粮草支撑,空有大军又如何,去盘剥百姓?与王虎何异?”
  “京城易守难攻,一但放弃,再就难夺回来了。”
  她语调不缓不急,看着沙盘,那一座座插了白旗的城池,逼近京城。
  “我们没有退路。”疯皇帝在位揽权时,好风雅之事,大力削减军政,削兵卖马,几乎把姜国的根基刨空了。
  他有他的爱恨情仇,和姜国的百姓什么愁什么怨?
  放不下就早点去地下报仇,何必祸害一整个国家。
  异族皆骁勇善战,战马雄健,凶狠耐寒,朝中军队已经不敌,兵力又不够,几乎是活生生拿人命堆起边境的数十年不破神话。
  齐将军用兵如神,疯皇帝专门给他拖后腿……如此种种,不提也罢。
  “联系王虎军中摄政王的旧部,让他们帮我们鼓动人心。”
  姜萝拿出一块白玉佩,正面是个姜字,反面是瑾。
  这是原主的随身之物,一直戴在脖子上,是姜瑾的信物。
  “我乃摄政王之女柔福郡主姜溪之女。”
  “王虎倒行逆施,非明主,摄政王旧部原与我家长辈有旧,若助我复国,必有厚赏。”
  “尊主上令。”
  “如今我一个弱女子,幼小柔弱,无人依靠,大军兵临城下,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急需叔叔伯伯们相助,若是他们能斩杀王虎,送上人头,做个异姓王也可以。”姜萝语气冰冷,屋内的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实际上王虎还是抓活的比较好,不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
  “哄着他们便是了,卑微一些也不打紧。”
  “是。”
  姜萝喝了杯茶,早已冷透,被凉水一冲反而精神了一些。
  摄政王的旧部,总不老实,要是得用,许以高官厚禄也可以。若是狼子野心,一网打尽,省得总趁热点火。
  年关将至,京城里已经飘起了雪花。
  无人有喜色,啃着干粮饼子,削制箭支、木刺,捡石头。
  不用姜萝召集,全城的百姓都在出力。
  捡石头这活儿人人都做得,上至年迈的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幼儿。
  装了一筐又一筐的石头,最小的有拳头大,最大的有脸盆大。
  城中有投石车,从十几米高的石头上投下来,砸到头,不死也半残。
  还有姜萝让人研制出的炸弹,原料不够,工艺粗糙,说是炸弹,实在是难为它了。
  比爆竹厉害很多,丢在人群密集处能炸死几个人。
  今年京城的爆竹,全改制成了“爆弹”。
  “打完皇帝好过年”、“瑞雪兆丰年”、“一鼓作气冲破京城”,各种口号鼓动,如今自称“义王”的王虎,终于决定来攻打最重要的城池,姜国的京都。
  姜萝站在城墙上,深吸一口气。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
  不能取巧,实打实的血肉相搏。
  雪下得很大,京城不能称之为弹尽粮绝,也算寒酸穷苦。
  王虎不知道想到了哪位前辈的主意,让人在城墙下面用大锅熬煮肉粥,香气四溢。
  “让熬粥的人下巴豆进去,下什么都行,雨雪天肚子受寒很正常。”
  “是。”
  姜萝没吃什么,这会子闻着香味,一点想吃东西的欲望都没有。
  月城十万百姓的人头,堆成的京观还在,扑鼻的血腥气如影随形,她看着下面的大锅,只觉得嘲讽。
  “义王作诗一首。”
  “男儿当杀人,杀人不留情。
  千秋不朽业,尽在杀人中。
  昔有豪男儿,义气重然诺。
  睚眦即杀人,身比鸿毛轻。
  又有雄与霸,杀人乱如麻,
  驰骋走天下,只将刀枪夸。
  ……
  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
  ……
  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处英雄不杀人?”
  姜萝几乎是被气笑了。
  这位还是一个穿越者?
  难怪能在一群普通壮汉中脱颖而出,自封义王。
  他知不知道这首诗是爱国青年热血上涌,纪念历史上惨烈大屠杀时写出来的?
  杀人,杀的是侵略者。
  屠城之人,十万无辜百姓,有何底气敢称雄?
  “义王扬言要娶姜姑娘为平妻。”
  “愿与十里红妆,领三十万兵马迎娶姜姑娘。”
  “义王扬言,不愿与姜姑娘兵戎相接,若成好事,皆大欢喜。”
  “呵……若义王斩麾下士卒嗜杀者万人,堆成京观,再把他自己的首级堆在最上面,我也愿意与他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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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观,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
  人头山这样的……比较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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