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椿:从那天起停滞不前的未来,如今开始

  夜里的都市生活一直都很热闹,成年人的时间往往会在深夜里变得意味深长,只要端着酒杯站在高处俯视城市的话,心头的思绪就会百倍涌起。
  晚风吹拂过通红的脸颊,凉意伴随着火辣辣的滋味在脸上打转,酒杯里的红酒液体以逆时针的方向转了两圈后,浮现出我醉红的表情。
  看着自己的脸,我忍不住想笑。
  我想,下定决心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那天开始便过着与自己赌气般的生活,擅自把那样的自己解释为成熟,然后,期待着某种救赎的到来。
  不过,我没有后悔过。无论是过去因为胆怯而逃跑,还是现在鼓起勇气面对人生。打从一开始,这便和诅不诅咒没有关系。
  只是因为诅咒,所以有了借口。
  我越发陶醉于自己因为喝酒而迷糊不清的样子。
  端着酒杯,我把剩下的红酒一饮而尽,喉咙有种烧着的感觉,那种刺激的口感在口腔里扩散开来,久而久之后,才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成熟感,浑身感到炽热,头脑也异常的亢奋,我后退了几步,兴奋地踹了下木板。
  木板轻易破碎,脚底传来的疼痛感却加深了我的亢奋。
  那种直击全身的痛觉,以及疼痛之后的麻麻的滋味,比红酒还能更让我陶醉于其中。我想,要是不注意的话,也许会上瘾的,从身体传达至神经的痛感,是一种比起酸甜还要更让人值得品味的享受。
  也许正因为痛觉的恢复,我才能更加炽热地感受到胸口那股隐隐作祟的感情。
  不知道现在才走出这一步是否算晚,即使再怎么不承认自己过了三十岁的繁华,还是无法否认最后的最后反被后辈上了堂课。
  “嘛,虽然浪费那么多年的时间,但一想到自己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稍微有点难为情呢。”
  “我觉得这样子的吉田老师很帅气哦~”
  “不用奉承我。”
  “才没有奉承,这两年来,我一直看在眼里啦。”
  相泽把手挽至身后,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接过我的酒杯,续上红酒,在她准备喝的时候,我先一步夺过酒杯。
  “未成年不能喝酒,这是社会准则。”
  “好过分!还有三个月我就成年了!”
  “小孩子差一天还是小孩子。”
  我再一次把红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滋味强而有力地冲击整个脑袋,太过激烈,我变得分不清方向,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在相泽扶住了我。
  “老师,你喝太多啦。”
  “比起那个,你该担心的,不是如何面对羽岛和宫城的毕业典礼么?”
  “反正毕业之后还能在一起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青春。”
  “……”
  听到我说出‘青春’二字,相泽的肩膀明显抖动了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会好好处理的,这一点不需要老师您担心……”
  虽然这么说,但相泽的脸色很不自信,语言和表情不同步的时候,往往该相信的,是眼神的细节。她的眼里,无疑闪着羽岛的身影,虽然算不上耀眼,但对于她而言,也算是个小小的英雄了吧。
  “我所喜欢的羽岛学长,是个专心致志的人。正因为‘死后’的他,能够活得那么精彩,我才会相信他,喜欢他。如果不满足这些条件的话,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学长。”
  “你这算是自我催眠么?”
  “老师……知道的话就不要点破啊。”
  我抚过相泽脸上的泪水,揉了揉她的脸颊。
  “你呀,一直以来都是看着羽岛的身影,偶尔也应该靠自己的活跃去证明‘没死过’的自己究竟有多精彩才是。要好好的让羽岛看看你的样子才行。”
  “唔……”
  “要不然,你甘愿输给羽岛嘛?”
  “那不行!”
  相泽用力地摇摇头,露出了倔强的表情。偶尔也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宫城的影子,换作过去,她肯定无法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段时间以来,她不只是追随着羽岛的身影,同时也看着宫城,看着他们两人一起成长的。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输给羽岛学长的话,会非常不甘心。”
  不过呀,不要光想着模仿宫城,偶尔也要看到自己的优点才行。
  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我想让相泽自己去寻找,不再依靠羽岛和宫城,而是凭着自己找到未来。
  她不再是那个抑郁症的懦弱少女,这些年来也找回了自信,重新写小说。
  她不是一成不变,这不是单属于羽岛和宫城的故事,也是她,是我的故事。
  “嘛,可别到了我这个岁数才振作起来哦。虽然我也不晚就是了。”
  我背对着相泽,挥了挥手,把她留在天台上,自己径直走出门口。
  “老师,祝您一切顺利。”
  也不一定见得上面。通过各种渠道的打听,得知不知火他们会在附近的酒吧开一场派对,正好赶上大伙儿都回到这个城市,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不过,听说静宫有航班,准备海外发展,为了自己的梦想,他似乎努力了很多年。
  如果时间没有错过,如果还能再见一面的话……
  机会微乎其微,但我没法轻易放弃。
  很快就到派对的时间,我没有提前收到邀请,但我想谁也不会拒绝我,虽然这么讲有些自恋,但最后一年的校园生活,我还是在许多人心目中留下了良好的形象。
  街上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人,耀眼的光忽闪忽灭,机动车从眼前迅速驶过,深黑的夜空中响起飞机的声音,我忍不住抬起头,注视着那架如同移动的星星般的飞机。
  不会错过吧?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十分不安。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总算来到开派对的场所,我没有申请开房,径直走进去,进入电梯来到三楼,循着号码牌一间接着一间寻找,最后在‘3533’的门房前停下,里面传出了热闹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做了心理准备后,打开了门。
  不知火那难听的嗓音立刻冲出来,映入眼帘的,是绚丽的灯光与液晶屏上跳动的画面,以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不知火站在麦克风前发疯似的演唱,其余人为难地捂着耳朵,还有人直接破口开骂,但不知火一并无视。
  我从左边的方向开始扫视,无论检查了多少遍,依旧没有找到静宫的身影。
  果然,来不及了么?
  30岁的青春,已经迟到了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突然觉得四肢乏力,我以为没有人发现我的到来,打算转身离开。
  “等等!”
  就在这时,难听的歌声停止,不知火对着麦克风大喊。
  那并不是歌词,而像是恭候多时。
  液晶屏幕的画面停在某一刻,不知火轻咳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叫了我的名字。
  “吉田。”
  “哟,好久不见。”
  我虽然这么说,但声音有些没底气,听上去反而有种鼻音在里头,实在是太难为情了,我恨不得直接合上门逃走,但此刻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
  “转过来一下呗。”
  “我又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
  “好啦好啦,快点转过头来。”
  我缓缓转过身去,不知火放下麦克风,正冲着我笑,我发现其他人也是忍俊不禁的样子。正当我感到迷茫的时候,不知火走到旁边的门前,敲了敲门。
  “静宫,我不唱了,你快点出来吧。”
  门打开了,可我的时间仿佛停止了。
  静宫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那是有别于一年半前在咖啡厅见面的模样,虽然长相没什么变化,却有某种特别的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说不出话,与静宫面对面。
  “哟,又见面了呢,小椿。”
  过了一会,还是静宫先开了口。
  他还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俊朗的面容下,是一张违和客气的笑容。
  *
  和不知火示意一声后。我们并肩行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与人群挤挤撞撞,穿过繁华的街道,夜晚的繁闹声逐渐远去,等到眼前的景色不再有红灯映入时。剩下的,只有蝉鸣与脚步声交织作响。
  没有提前说过,也并非专门去哪里,只是走着走着,便来到公园。寂静狭窄的小路,只有两个人的身影,走到路灯下方时,我忍不住停了下来,稍前一步的静宫慢了一步反应过来,他缓缓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想法。
  不过,只有在橘光的照耀下,我才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在我身边的这种真实感。
  “静宫。”
  我轻声呼唤了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
  代替刚才的沉默,迟来的招呼这才说出口。然而,静宫并没有感到意外,至始至终,他都保持着一张平和的笑脸,那种像是对待客人般营业性笑容让我胸口一阵难受。
  果然已经晚了么?
  我不禁懊悔。
  不过,就算在这里画上句号,想必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曾经有过一次找我复合的机会,但那时的我,依旧相信着自己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才会拒绝他。
  所以,即使是bedend,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疑问浮现在脑海时,静宫已经转过身来。
  “这是惩罚。”
  “……”
  “你还真是过分呢,小椿。明明让我死了心,却又像这样子捉弄我,我已经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了,还是说,那时候的我没有揣摩到你的心思么?”
  “不,那个大概是我的错吧?”
  “错……么?”
  静宫的‘笑容’渐渐松弛下来,他松了口气,低着头看着染上深色纹路的柏油路。
  “我以为你过来是要补刀的。”
  “我没有那么恶趣味。”
  “说的也是。”
  静宫在自动贩卖机前买了杯罐装啤酒,正当他伸手准备按下‘黑咖啡’的按键时,我先他一步,抢着按下第二杯罐装啤酒。
  “你换口味了么?”
  他惊讶地说道。
  “与其说是换口味,不如说到了如今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兴趣吧。”
  诅咒消失之后,我尝试过各种过去无法感受的事情,其中最让我忍无可忍的,就是黑咖啡的味道。
  不像痛觉那种鲜明的冲击力,值得让人回味无穷。黑咖啡的苦,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细细品尝,会让我产生本能的排斥作用。
  所以,喝黑咖啡,还不如喝啤酒的滋味来得激烈。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拉开盖子,啤酒的泡沫就像吐露一口气般疯狂涌出来,我学着静宫的样子,一滴不漏地送完嘴里,然后才小小地尝一口。比起红酒而言有点掉价,但啤酒的滋味更适合两人一起品尝。
  “小椿。”
  喝了一口啤酒后,静宫叫了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还会回来找我?”
  “你还真是自恋呢,来参加同学派对就是为了见你么?”
  尽管被说中了心思,我还是不大愿意承认,总感觉要是在这里乖乖点头的话,会被静宫吐槽‘你好像变得矜持了’。
  “可是,就是为了见我吧。”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而是喝了口啤酒,虽然有些不优雅,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嗝。
  “噗……小椿,你也会打嗝的么?”
  “是个人类都会吧?”
  “话是这么说,但觉得很意外呢。总感觉,你有些变了。”
  “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我老了许多真是抱歉。”
  “不,我不是指这个……啊,也没有觉得你老了,倒不如说,变得更漂亮了……”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别过头。我猜静宫差不多跟我一个样子,证据就是当我回头想窥视他的脸时,发现他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真是奇怪,又不是青春期的青涩男女,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你应该有话和我说吧。”
  “嗯。”
  不如说,是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在来之前,我就借着酒兴倾泻过许多言语,把那份对静宫的心情,十几年来不曾改变的心意,全都化作华丽的词藻。因为我是教体育的,不懂得如何耍浪漫,我特意去网上搜罗资料,一遍又一遍,跟考试前学习的好好学生一样牢记于心。
  可是,真正见到静宫的时候,又脑子一片空白。
  虽然感到紧张,有些难为情,但会把那些空有其表的言语忘记,似乎不只是如此。因为,静宫一直都活得很真实,所以,我也想用自己的话来组织最真实的心情。
  “静宫,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
  “我听说你很快就要出国了,也许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我可不擅长说谎。”
  “这种事情我早就发现了。”
  可是,你却没有看出我十几年前的谎言,是么?
  我看着静宫的眼睛,有些不自信,不知为何,心情乱成一团,感到十分不安。
  “要说我的心情从未改变过,那是假的。这些年,但总是找不到对的感觉。”
  “不是!咳咳……”
  静宫差点把嘴边的啤酒喷出来,他的脸瞬间刷红。
  “再说,那个时候是我没有勇气去追你……”
  我想,如果当初静宫再强硬一点的话,我也许就从了,因为我赢不了顽强的人,所以正如我的懦弱,我逃跑了。
  “学生时代是我太天真了,一直觉得是自己把校园最强的你征服了,却从未了解过在这条成为最强的路上,你吃了多少的苦。所以,我不敢去深究,生怕那是我无法窥视的尽头。”
  是么?他是这么想的么?
  我从来不知道静宫的想法,因此感到有些惊讶。
  “我去找一个个与你相似的人,不过不太顺利,相似的只有影子,我需要的,是一模一样的‘人’。本来,我已经不抱希望,那天在咖啡厅和你见过面后,我就已经彻底死心了,我想,正如我的事业蓬勃起步,我也应该为过去做个了断。是的,如果没有那通电话的话。”
  “电话?”
  静宫推了推眼镜,嘴角微微上扬,他拿出手机,翻开了通讯页面。
  第一个通话号码没有备注,但我很清晰地记得那个号码。
  “小椿,你真的培养了一群优秀的后辈。”
  “为什么是羽岛那家伙……”
  如果是羽岛参与的话,免不了宫城的份,有他们两个人的介入,就一定会有相泽帮忙。
  今年初春的时候,我曾无意间提过要去见静宫这件事,应该是那个时候吧。
  “那个小鬼说了什么吗?”
  “让我不要上飞机,在派对上等你的到来。我笑着告诉他,我已经放弃了,况且这次的航班对我很重要,在取舍上,我选择航班才是妥善的决定。”
  “可是,为什么你又留下来等我……”
  静宫把手头的啤酒一饮而尽,发出了畅快的呼声,他眯细了眼睛,看向远方。
  “因为他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吉田老师是个死脑筋,除了您估计没有人能够收了她了’。”
  这还真是让人忍不住想痛揍一顿羽岛。
  不过,真亏他能发现这一点,我本想如果这次机会失败的话,就不再在这方面有其他的想法。
  “那个小鬼的话不要随便听,他忽悠人起来真的没完没了。”
  “呵哈哈,可是我相信了哦。然后你来了。”
  静宫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来,俯下身子,用真挚的目光盯着我看。我突然感到脸颊滚烫,手脚有些发软,那并不是啤酒的缘故。
  “小椿,你是不是该有点表态?”
  “你、你是指什么?”
  静宫很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我招架不住他热情的视线,只好尖着嗓子回话,然后别过头。
  “继续当初没有完成的事情吧。”
  “这种话你对多少个女人说过了?”
  “啊哈哈……”
  啧?居然不否认!?
  我忍不住用手肘痛击他的肚子。
  “呃!”
  听见他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也就放松下来。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暴力。”
  “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作风,你不是喜欢么?”
  “噗……这种闹别扭的小孩子语气,一点都不像你欸。”
  “不要再耍着我玩了。”
  “我知道啦。不过,我是认真的。”
  静宫拉过我的手,他的力气比一般的男生要大,我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轻而易举就入了他的怀里。
  “所以,让我们把当初没有完成的事情办完,好么?”
  他用温柔的语气,在我耳边如此低语。就像天使的安抚一样,让人失去抵抗力,我一时脑子发热,理性渐渐紊乱,脑海里一片空白。但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自己早就想做,却无法去完成的事情。
  因为对象是静宫的话,只要顺从欲望与心声就好了。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至此,我那停滞不前的青春,总算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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