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岛刹那是个爱说谎的人(二)

  *
  休假日过后,他不得不和阳花再次相见。
  阳花一如既往地站在坡道下方,等待刹那的到来。
  “啊,早安呀~刹那君。”
  “早……”
  她一如既往的面带笑容,犹如春风里悄然绽放的花朵般魅力十足,清纯动人。如果不是联想到这段时间的情况,如果不是那封邮件。刹那或许会羞红脸,尖着嗓子大喊大叫。
  “怎么了?学长,你的样子好奇怪噢。”
  “没、没那回事。话说回来,你啊,之前那封邮件……是开玩笑的吧?”
  “嗯?是认真的哦。”
  她亲切地贴了过来,熟络地抓住刹那的手。眉眼间满是羞涩的笑意。
  “我说,我喜欢刹那君,我想和刹那君结合,都是真的噢。刹那君明白的话,所谓的‘结合’是什么意思,我也查过资料的哦。”
  “查、查过资料……你……”
  刹那吓得腿脚发软,直冒冷汗。
  “嗯,我想和刹那君行男女之事。”
  她真的是阳花么?阳花真的会说出这种话么?摆着那张清纯可爱的脸,说出了让刹那感到害怕的话。
  “在圣诞节,大家都会获得幸福的那个日子。开房不够年龄的话,就来我家好了,反正我家那天不会有人……”
  “你、你在说什么……”
  “我说得很清楚,刹那君也明白的,对吧?”
  明白……又不明白。
  开什么玩笑……
  刹那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连一句浅显易懂的道理都说不出口。
  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这么被阳花牵着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正如麻木的刹那,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浑浑噩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和阳花说了什么话,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阳花被其他人无视的。
  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然而,那样的东西,刹那根本找不到。
  日历上的红叉一个接着一个,距离圣诞节的日子越来越近,他的胃,仿佛点了把火般烧痛。心理上一点准备都没有,对那方面的知识一片空白,也没有任何渴望。
  就这样到了23号,这天是星期五,因为轮到刹那值日,放学后他和其他几名同样值日的学生留了下来。
  阳花本想留下来帮忙值日,但碍于其他人的眼光,刹那让她去音乐室等他。
  那天傍晚,扫除的工作进行到很晚,又因为季节的原因,天空早已泛起昏红,夕阳的余晖从窗边射进来,落在了破旧的桌子上,正好照在了刹那恍惚的脸上。
  周末就是圣诞节了……
  他转动了手里的扫把,茫然地看着地板上的垃圾,视野有一瞬间产生了扭曲的错觉,他的心脏,没有一刻是正常跳动的。
  结果,刹那没有亲口拒绝阳花的邀请,所谓‘结合’的那天,马上就要来临了,他没有任何准备,也不抱以期待,除了害怕以外,也只剩下仿徨。
  呐,这种事情是对的么?
  他扪心自问,但得不出答案,这样的事情,这样的阳花,已经超乎了他的常识,他不曾具备解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教科书上也不会提到,授课老师也不专门讲解。
  所以,微弱的呐喊声无法激起湖面的涟漪,只有来自眼神的拷问,除此之外,四周静得出奇,仿佛连时间都停止走动,等待刹那的回答。
  吧嗒。
  扫把滚到刹那的脚边,闯进了他的视线。
  “我说羽岛啊。”
  “……”
  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的下半身映入了刹那的视野,刹那抬起头来,看着那张略微熟悉的脸,那张脸因为夕阳而染上了绯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那是谁来着?是班上的同学,而且算是非常要好的同学,能够称作‘朋友’吧?刹那没少和她亲切交流过才是,但刹那一时记不起她的名字。
  “羽岛,圣诞节那天有安排了吗?”
  咯噔……
  刹那双手一颤,扫把不自然地脱落,干脆利落地响声惊动了刹那心底里的世界,他目光睁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安、安排……
  和阳花结合……
  “我……”
  “算了吧,小七~羽岛的话,反正是和日坂那个家伙一起度过吧?”
  “可是!羽岛说过,他们之间没有男女关系啊,只是好朋友,对吧?”
  那个叫小七的女孩转过头去,反驳了刚才那个男生的话后,又回过头来,暗暗期待的眼神与刹那仿徨的目光对上。
  “我和阳花……”
  “羽岛,虽然我们都不大喜欢日坂同学,但也没有因此破坏你们的关系,你说对吧?”
  “嗯……”
  刹那就像傀儡一样麻木地点点头。这时,落日再次西移,红光依次扫过其余值日生们冷淡的脸上。
  他们似乎不耐烦地看着刹那,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撇了一眼刹那而已。
  “所以呀,平时都是你和日坂同学在一起吃午饭,或者一起上学放学。圣诞节的话,能否和我一起度过呢?”
  小七略微开朗的语气让其他人起了哄。
  “不行啦小七~羽岛虽然嘴上没说,但其实和日坂同学是恋人啦~你没戏的啦!”
  “闭嘴!材田!”
  小七回头咒骂了材田后,再次以温柔羞涩的模样展现在刹那面前。
  “羽岛,告诉我,不是那样的对吧?”
  “我……”
  “不、不对!”
  刹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教室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刺眼无比,他的眼睛有些疼痛,喉咙也不得不用唾液润湿一下。
  这时,有个瘦小的男孩闯进他的视野,挡在他与小七之间。
  “日、日坂同学她喜欢羽岛同学!”
  “……”
  矢泽弓着背,看上去没什么信心,握着扫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只有说话的时候显得底气十足。
  “哈?你什么意思?”
  “所、所以说,日坂同学喜欢羽岛同学……”
  “所以说,这关你什么事?又关羽岛什么事?”
  小七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语气也不再是那么温柔,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坐在隔壁的桌子上,傲慢地翘起腿,鄙视地看着弱小的矢泽。
  “那家伙喜不喜欢,只是单方面的吧?羽岛可不喜欢她。”
  “啊~小七,你不要那么凶嘛~矢泽同学很弱的,还有,你会吓着羽岛的。”
  “就是就是~个性一口气崩坏成这样,担心吓着羽岛咯~”
  “闭嘴啦你们!”
  一旁的同伙纷纷笑出了声,以一副看热闹的姿态看了看小七,又看了看刹那。
  “啊啦,果然吓到羽岛了,你看他都脸色难看了。”
  “哎呀!抱歉,羽岛,吓到你了么,我不是有意的,我……”
  那个人又切换回了柔弱的语气,脸色也随之变得楚楚可怜起来,她放下架子,表现出小女生的样子,无视挡在前面的矢泽,热情地注视着刹那。
  “怎样嘛,羽岛。圣诞节能和我一起过么?”
  “oh!可真大胆啊~”
  “面对热情展开攻势的小七,羽岛该如何应对呢?”
  愉悦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刹那身上,但那目光里,又仿佛藏着什么犀利的事物,就像伺机捕猎的蛇,正等待目标的行动。
  “圣诞节么?圣诞节的话……稍微有点不方便……”
  “嗯?这样啊,果然要和日坂同学度过么?”
  小七失望地拉下了脸,灰色的眼眸闪烁着什么不详的东西。
  “羽岛果然喜欢日坂同学么?你们果然是恋人么?你们在交往对吧?”
  “果然啊~平时就待在一起,还总是强调没有,别骗人了。”
  矢泽松了口气,其余人拉下了不愉快的脸。
  周围的氛围顿时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刹那却觉得那些视线正在对他进行炽热的拷打。
  “我没有那么说过吧!”
  他一激动,忍不住喊出了声。
  “嗯?”
  “我只是说圣诞节不方便而已。”
  “啧,那还有什么事情啊?”
  众人调侃的语气像是锐利的刀剑,直指刹那的咽喉。那一刹那,连眼神都仿佛藏着一股不舒服的笑意。
  “以为你这段时间颓废了,没想到还这么顽固……”
  学生中,有个胖子说了这么一句话,其他人都以谴责的视线瞪了他一下,意识到不妙的他立马捂住自己的嘴巴。
  然后……
  “暂且抛开圣诞节的话题不说。咱们今天讲清楚吧,羽岛。”
  “讲清楚……讲清楚什么?”
  推开了材田和小七,与刹那有过摩擦的石田一脸不爽地走上前。当然,刹那面前的矢泽根本不在他眼里,石田只是使了个眼色,矢泽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发出了不争气的叫声,畏惧地缩起了肩膀。
  “上次你为了日坂对我动手,我现在还记着,说实在很不爽。”
  “所以,你要想打回去么?”
  “不,我没有那么小气。”
  他伸出食指,在刹那面前左右晃动,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毕竟咱们也是朋友,我也不能对你做那种事情嘛。只是,为了今后我们之间的和谐,还是想说清楚某些事情。”
  他朝左右两边的学生使了个眼色,大家都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刹那意识到了某个严重的情况。
  在这个瞬间,他与石田站在对立面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石田的身边,他所害怕的,众人的力量总算出现了。
  “我们只是想了解清楚而已。你和日坂同学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啊!”
  刹那试着反抗那股巨大的压力,他试着像往常一样大吼大叫,他试着振作起来。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刹那。
  那些人仿佛习惯了刹那的大吼大叫,只要站在一起,就仿佛是一堵墙,刹那的任何有力的反击,都没有意义。
  “因为,羽岛每次回答都很敷衍啊。”
  胖子又追加了一句话。
  “就是,每次否认的时候都会脸红,而且和日坂同学相处的气氛那么融洽,嘛~虽然这段时间似乎不太好呢。没办法,毕竟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嘛~”
  “你这家伙,还在说这个话题么!”
  “哦,抱歉。不小心脱口而出了。”
  “不过,那的确是事实啊,羽岛最近对她的态度有点冷,也是如此吧?”
  “不是……”
  七嘴八舌的言论,让刹那来不及反驳。
  “而且,你们不觉得最近的日坂同学很奇怪么?”
  “哇,好可怕哦,该不会杀人犯的灵魂觉醒了吧~”
  “对哦,感觉超古怪的。”
  “不是,才不是!”
  言语的海潮疯狂地涌上来,刹那的手,无力堵住溢出的洞口,很快就淹没在其中。
  “先停下!”
  这时候,石田一声令下,众人停止了议论。
  他们蔑视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刹那,不再是过去那种敬佩的眼神。
  曾经,他也是凭着古怪的花样和开朗的性格博得班上人的好感,大家都愿意和他玩在一起,愿意听他的话,可为什么……
  “咱们不废话了,你就直说了吧。羽岛,你和日坂同学在交往么?”
  不由得一丝敷衍,不允许任何逃避,石田锋利的目光直瞪刹那。
  其实,如果只是石田一个人,刹那根本不需要费心思,他甚至可以直接无视石田。
  但是,这里不是石田一人,而是‘大家’都在,而那个‘大家’里,唯独没有‘我’这个人。
  刹那就像是从完美的个体从挑剔出来的害虫,被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回答我的问题吧。”
  “我、我们,没有在交往……”
  明明是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明明刹那没有说谎,他却有一种负罪累累的感觉。总觉得说了什么违心的话,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要窒息过去。
  “我就说嘛,羽岛不会骗人的~”
  小七松了口气,再次换回开朗的语气,她想走到刹那面前,却被石田再次拦下。
  矢泽以悲哀的目光看着刹那,仿佛是对他彻底失望,摇着脑袋退到旁边去。
  “是这样啊,没有交往啊……没有交往好啊……”
  石田碎碎念道,接着,他的目光闪过一丝奸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诡异的笑。
  “那么,羽岛,你喜欢日坂同学么?”
  刹那眨了眨三下眼睛,他生怕看漏眼前的这个人。
  总觉得视野变得扭曲起来,耳边接收到的声音也混进了杂音,其余感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障碍。
  “你、你在说什么……”
  “听不见么?我说!你喜欢日坂同学这个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了出来,声音几乎可以传到走廊去。这样子,即使刹那再怎么混乱,也无法忽略过那个敏感的问题。
  是的,无论是谁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所问的那个问题,答案很明显。
  羽岛刹那喜欢日坂阳花。
  喜欢她清纯可爱的模样,喜欢她露出甜甜的笑容,喜欢她细小软软的声音,喜欢她栗色的单马尾,喜欢她痴情于自己的样子,喜欢她天然蠢蠢的模样。
  喜欢她……
  喜欢与众不同的她……
  可是……
  “我不喜欢阳花。”
  那个瞬间,那句话并不是出自他的意志,却又是从他嘴里说出来了。
  矢泽惊讶地睁大眼睛,众人也都愣住了。
  “我没说过我喜欢她吧。”
  那个声音太过镇定,刹那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声音。
  “哦,这么干脆的嘛……”
  “不喜欢你们还走那么近。”
  “这有关系么?走得近也不一定喜欢吧。我说了,我!根!本!不!喜!欢!日!坂!阳!花!这!个!人!”
  他的头痛得厉害,身体不听使唤,直接从桌子上跳下来,脚明明快瘫软了,却能稳稳地站直了。
  然后,他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
  教室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啊……”
  “糟糕了呢……”
  那个身影,在昏黄的夕阳照耀下,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刹那永远忘不掉那个表情,那种一瞬间掉进深渊低谷时绝望的神情。
  “……子”
  刹那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阳花,身体忽然一软,什么知觉都感受不到,连话都无法顺利说出口,视线无法顺利对焦。
  “不是……子”
  他拼命尝试说出口的话,一直无法顺利传递出去。
  ‘大家’藏着捏着笑声。
  刹那就像是坏掉了的机器,一时忘了做出反应。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轻声的叹息从阳花嘴里发出,重重冲击了刹那的心房,那是几乎对一切失去希望的叹息。
  然后,红光刺痛了刹那的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栗色的长发在空中轻轻跃动,少女心如死灰地转过身,身影消失在门口,只剩下发夹掉落在地上。
  羽岛刹那错失了追上去的时机,只是茫然地呆滞在原地。
  许久,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寂静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跪了下来。
  “不是这样子的……”
  他把头磕在地板上。
  “我想说的,不是那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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