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白鹿洞之谋(下)

  跪坐在小案前的李晔沉默下来。
  这个夜晚风声呼啸,窗花被怕打得不停抖动,好似在害怕什么。不知从何时起,风声渐渐小了,院子里转而有了噼啪的依稀雨声。
  当李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打在屋檐上的沉闷雨声已经密集如沙场鼓声,院中那颗老槐树上的雨声倒是清脆,然而这并不能让李晔心情稍微轻松一些。
  雨水混合着淡淡泥土味道,在微风里涌进屋子,寸许烛火轻轻摇曳,地板上昏黄的光亮闪烁着,李岘也出奇的沉默下来。
  其实白鹿洞的布置很简单。
  但很多事并不是简单,所以就好接受的。
  楚南怀给李晔的答案只有简单一句话:旧君亡旧朝崩,新君立新朝起。
  使得旧朝崩塌的,自然不会是李晔,而是儒释道兵,藩镇节使,大小官员,绿林草莽,各路豪杰。
  楚南怀的解释其实大家都明白,大唐的国运已经所剩无几,非是几个中兴之臣所能挽救的,乱世没有名臣生存的土壤,只有枭雄崛起的机会。
  李晔并不忌讳这些,作为穿越者,此界的大唐皇朝亡不亡,都不是他在意的。万物生灭,国家盛极而衰,皇朝兴亡交替,是阴阳相生的基本规律。
  哪怕这个曾今光芒万丈的皇朝叫作大唐,曾今带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以数不清的功勋荣耀,但随着黄巢攻占皇宫,皇朝巍峨的身躯就已经轰然崩塌,只剩下一个在血火中黯然远去的落寞背影。
  在自身得道飞升、长视久生之外,比起维持一个盛名皇朝的国祚,李晔更加在意的,是这片土地上的苍生能否好好活着。
  如果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这片山河能否和谐,人和草木走兽能否延续下去,才是李晔关注的对象。
  李晔甚至不在乎谁来统治这片土地,道门也好释门也罢。他更加不在乎往后的皇朝是名为大宋还是蒙元。
  与这片铁打的山河、亿万年的岁月相比,任何统治者都只是匆匆过客,每一种文明都只是昙花一现。
  皇朝兴衰都自有规律,大道最终会做出最优的选择。
  无论现在的人们如何相争,无论眼下此界有多少势力,或敌或友,争权夺利,打着各种旗帜,为着一个小团队的利益流血牺牲。最终,世界都会不可逆转的,向着大道的选择迈进。
  生存,融合,共存,和谐,才会是最终的结果。
  李晔愿做的,要做的,能做的,无非是加速这个过程。
  惟其如此,唯有那个结果早些出现,苍生才能少些苦难。
  这是他作为帝道领悟者,以天下苍生为己念的基本素养。
  悟道阴阳之后,李晔可以不在乎大唐的兴亡,但却不能罔顾李岘的感受。
  身边任何一个亲朋好友的感受他都无法忽略,这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
  渐小的风声忽然又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斜刺落下,拍打在窗棂上,好似要掀翻这座宅子。
  李岘的声音在风雨声中响起:“每个人都有执念。释门说有执念放不下,有自我放不下,便无法顿悟成佛;道门说有执念放不下,便无法得真逍遥,不能证道飞升位列仙班。然而若没有执念,没有自我,释门又何必与人相争,执意渡人成佛,仙廷面对诸神进攻,又何必掀起仙域之战。”
  “我自打跟在宣宗身边,就只有一个念头。胸中能装下的,就只有大唐的江山社稷。而现在,要我放弃大唐,面对社稷崩塌而熟视无睹,那么我的存在又还有什么意义?”
  李晔知道李岘会这么说,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局面。
  楚南怀要放任大唐灭亡,白鹿洞要拥立新君建立新朝,他们在天下的布局也是为此而运转,于是李晔就和李岘就站在了对立面。
  李岘继续道:“今日得报,李茂贞趁着河东之役,发兵攻打王重荣,大胜,随后挥师东进,陈兵长安城下,大言不惭请陛下迁都凤翔。”
  此事李晔今日也得到了消息,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前世他继位为帝后,也被李茂贞逼迫过。
  那会儿,他刚刚新建了神策军,想要大展拳脚,挽救大唐社稷,因声势浩大,藩镇颇受震动。
  却因为先讨李克用兵败,神策军毁于一旦,再被李茂贞欺辱,皇帝威严丧失殆尽,局面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也成了真正的城中天子,诏令再不能出长安城。
  可以说,李克用、李茂贞就是李晔前世的催命鬼。
  只不过这一世的事情发展,远比前世迅捷。彼时这个时候,李茂贞还在招兵买马,距离陈兵长安还有几年。
  李晔沉声道:“李茂贞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长安危殆。父亲想要回救长安?”
  李岘笑了笑:“凤翔兵马的确善战,但王重荣也不是易与之辈。李茂贞才刚出镇凤翔不久,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拥有击败王重荣的力量,已经足够令人吃惊。现在他又马不停蹄陈兵长安,逼迫天子西迁,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李晔微微皱眉。李岘若不说这话,他还不会想太多,经对方这么一提醒,他立即感到事态不对,而且里面大有深意。
  李晔道:“天子若是西迁凤翔,便就此受制于人,李茂贞稍加运作,几年后就能让天子禅位,登基为帝。于是......大唐亡。”
  李岘点点头:“不错。加速大唐灭亡,正是此事的深意。”
  李晔问:“是谁要让大唐速亡?”
  李岘道:“谁不想要大唐速亡?道门仙廷是第一个可能。此刻你身在河东,分身乏术,明知李茂贞意图不轨,也无法发兵征讨。而一旦大唐亡了,你这个大唐的中兴之臣,不就成了无根浮萍?此计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李晔默然。
  仙廷的确可能这么做,而且很容易做到。
  仙廷已经两次派人下界,来直接杀他,那么自然也有力量去帮助李茂贞。偌大的仙廷,人才济济,要对付他,为了确保周全,未必只使用一种法子。
  然而仙廷已经在帮助朱温......
  那么仙廷帮李茂贞,既有速亡大唐之效,也有帮朱温做嫁衣裳的可能。等到日后朱温占据中原,仙廷再让李茂贞败于朱温,朱温岂非可以轻易占据关中、凤翔?
  一石二鸟。
  李岘等李晔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道:“除了仙廷,儒门、兵家有没有可能去帮助李茂贞?当然可能。眼下你势力庞大,他们无法直接对付你,但你中兴大唐,又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于是他们便另辟蹊径,先辅佐李茂贞成势,再让他得到天子,那么大唐既可以速亡,李茂贞也能声势大振,可以立即扩充地盘,短期内就有跟你正面抗衡的实力!”
  李岘毕竟曾今久在中枢,论及对社稷国事的见解,的确鲜有人能及。
  李晔眼界渐渐打开,轻叹道:“的确如此。而且根据午后收到的青衣衙门的情报,秦宗权已经击败宣武节度使周岌,占据了许州。淮南高骈、蜀中王建,也在招兵买马,强行霸占附近州县,俨然是要准备自立旗帜!”
  “不仅如此,各州县的草莽纷纷崛起,袭杀刺史,霸占府衙者多不胜数!我虽然攻占了太原,看起来帮朝廷解决了一个祸患,但天下的祸患反而更多。天下的确已经大乱了。”
  李岘点点头,道:“你出征河东,本就是给了天下英雄趁机举事的机会。在天下英雄看来,平卢跟河东交锋,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极可能打很久,他们不趁着这个时机举事,还等何时?大唐百官之中,也只有你拥有制衡藩镇的权力和能力。”
  李晔听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听李岘的语气,虽然严肃沉重,但并没有痛恨之意。若是他仍是以匡扶大唐社稷为信念,面对天下这等局面,应该是痛心疾首才对。
  不等李晔发问,李岘忽然又问道:“帮李茂贞的,难道就不可能是白鹿洞?”
  李晔心神一震。
  白鹿洞的确也可能这么做。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李岘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风雨沉默下来。
  在黑夜的狂风暴雨中,他的身形备显消瘦单薄。
  他道:“你们都说我生社稷死社稷,这话虽然是谬赞,但也一语道出了某些真意。我现在就问你一个问题。”
  李晔起身道:“父亲请说。”
  “你愿意做光武帝吗?”李岘转过身,看着李晔的眼睛,眼神肃杀。
  自打八公山之役后现身,他总是显得落寞萧索,从未有如此严肃的时刻,哪怕是刚才谈论崩坏的社稷时。
  汉光武帝,击败篡位称帝的王莽,重立大汉,延续了大汉国祚,是为东汉。
  李岘此问,自然是问李晔,在他成事之后,是否仍会以“唐”为国号。
  哪怕知道天下乱了,大唐要亡了,他仍是放不下心头的执念。
  他这个问题对一般人而言,是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建立帝业的英雄,都想有自己的国号,惟其如此,他们才是彪炳史册的开国之君。
  但李晔明显没有这个问题。
  他郑重道:“我若平定天下,这天下自然还是李唐天下!”
  李岘如释重负。
  “即是如此,我明日就启程。”李岘道。
  李晔怔了怔:“父亲要去何处?”
  “河西。”李岘复又看向被风雨封住的夜空,他语调沉缓而有力,好似整座江山都卡在咽喉,“我可以看你席卷天下,但不能做覆灭大唐之臣,跟着你抛弃当今天子,自立真龙大业。所以我去河东,为那里的大唐百姓,抵御不停入侵的吐蕃、回鹘大军。如此,我就还是唐臣,还在为社稷出力,也算不负本心。”
  李晔望着李岘的背影,久久无言。
  李岘忽然笑了笑:“我这一生,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佩服的人不多,只有两个。宣宗自不必说,另外一个,就是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沙瓜十一州,让其重新纳入大唐版图的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
  “昔日,张议潮归朝时,我曾与他对酒当歌,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彼此相见恨晚,引为平生知己。如今,张公已经先走一步,而河西复为回鹘所攻,十一州之地又有再失之险。到了如今,我能做的事不多了,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为老友守住流过血的疆场,也算不枉彼此相交一场。”
  李晔张了张嘴,又一次不知该作何言。
  哪怕他两世为人,修为高绝,此刻也只能默默心潮涌动。
  有些人有些事,是不需要人评价的。有些人做有些事,连赞美之言都不必有。
  那是他们在面对自己的灵魂,是只属于他们个人的事情。
  李晔来到李岘身旁,两人在门口并肩而立,对着夜雨沉默了许久。
  夜幕中时有闪电浮现,平地中有惊雷炸响。
  这天下,无论乱成什么样,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
  “明日不必送。”李岘摆摆手,转身进屋,已经准备去休息。
  李晔点头应是。
  李岘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他没有回头,顿了片刻,这才语调并不平静的说道:“我已经老了,有些固执放不下,有些事已经没有勇气去面对。你还年轻,能够做的事比我多得多,也可以有很多改变,对自己、对这个世道都是如此。我对你很放心。”
  他又停了须臾,声音中渐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语气在显厚重深沉之余,多了一丝温和:“这片山河内忧外患,我去河西......为你守住国门。国中的事,就交给你了。”
  一时间,李晔喉咙硬如磐石。
  他只能对着那个背影弯腰行礼:“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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