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3
富宁县新华镇,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指针刚刚滑过十二点。
已经是十月八号凌晨。
聂倾与马维远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保持这种稳定的静默状态已经有一回儿了。
马维远虽然还未开口,但是聂倾相信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一定会开口的。目前,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窗外的雨声渐渐没那么嘈杂,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趋势。
“对了……”马维远这时忽然打破沉默,抬眼看向聂倾,有些尴尬地道:“你们今天送来的那位朋友,晚上我替他做了检查,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手术应该是成功的。”
一个有些生硬的开场白,但是还算可用。
聂倾微微点了下头,“没事就好,明天替他做手术的人也会过来帮忙照看他,希望能尽快恢复。”
“你说的就是苏永登的儿子……”马维远顿了下,“他看起来被教育得很好,跟他爸不是很像……”
“为什么这么说?”聂倾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兴趣。
马维远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警察同志,你知道太阳黑子吧?就是在太阳表面上一些比较暗的区域。一个中等大小的黑子可能有一个地球那么大,可是我们一般却很难看见它们。为什么?因为太阳太亮了,它亮得足以遮掩自己身上所有的暗斑,让人无法发现。即便真的发现了,也无法接近,否则就是自取灭亡……”
聂倾听出这是要即将进入正题,便没有插话,继续默默听着。
果然,只见马维远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慢吐出,开口继续道:“苏永登……就是这样一个人。优秀,耀眼,众人追捧,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身上的黑暗面……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知道他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男人……”
可怕。
听到马维远用上这样的字眼,聂倾心底不由一沉,但同时又有种案情背景忽然清晰起来的感觉。
一旦苏永登原先那完美的人设被推翻,那么很多事情就都能说得通了。
“警察同志,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肯说实话么?”马维远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说呢……七年前在我想说出实情的时候,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就差点受到威胁,而我也被从第一人民医院发配到这偏远的郊区来……说实话,我惹不起他们那帮人。”
“那帮人?”聂倾听到这里也是一愣,紧接着问:“七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马维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愧疚中还掺杂着忿恨和痛苦的表情,“七年前……”他说着小心地看了眼聂倾,又仿佛极为疲惫似的叹了口气,垂下头,“正如你之前猜测的那样……七年前,的确有一场出现失误的手术,是由苏永登主刀的……但是,当时的那个失误其实不算大,只要在发现之后立刻再动手术补救,患者应该不会有事。可是,倘若就那么放着不管的话……”
“患者就会有生命危险么?”聂倾盯着他问。
马维远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时间拖得越久,危险越大,甚至可能会导致患者死亡……”
“到底是什么失误?”
“苏永登在手术最后进行缝合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截纱布留在患者的胸腔内……忘记取出来了。”马维远说到这时忽然用双手抱住了头,伏在桌子上,声音压抑地低吼道:“是我检查出来的!我明明已经检查出来了!可是——可是苏永登不允许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不允许自己的记录里出现失败……我想揭发,可是他们给我看了妻子和儿子的照片,他们对我说一旦我敢透露半个字,我的家人就会有生命危险……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聂倾被他给问住了。
事实上,如果当事人不是苏永登,或许他就不会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无力感。
可无论聂倾再不愿意接受,他都必须要对马维远的话作出回应。
于是,聂倾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马维远用一种看笑话的表情看着他,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聂警官,我是看在你人年轻、又有正义感的份上才肯把这些事告诉你……但是你们公安里的其他人,我实在信不过。”
马维远说着又把胳膊放回到桌面上,两手交握,身体前倾地盯着聂倾,压低声音说:“你以为,当初有能力和手段威胁到我家人性命、并且还不担心我报警的,会是些什么人?”
“……”
聂倾只觉得浑身血液在瞬间凉了下来。
他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马维远,沉下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有证据吗?”
“证据?呵呵……我还需要什么证据?我跟我的家人就是活生生的证人啊!”马维远哭笑不得地拍打着桌子,眼睛里面已变得通红,“你知不知道,当我答应了苏永登会为他保守秘密之后,我的妻子就带着儿子回来了。一见面她就问我,是不是我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什么有两个警察把他们带到一家宾馆的房间里、还宣称要保护他们??聂警官啊!你自己想想,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这怎么可能!”聂倾一下子站了起来,“有哪个警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违反法纪?!万一是社会上的人冒充的呢?你的妻子看到过他们的证件吗?有没有记住证件号和名字之类的信息?”
马维远摇了摇头,“没有,她什么都没记住……她那个人太单纯,看到穿制服的人就很听话地跟人家走了,也没有怀疑什么……”
“那你怎么能肯定你的妻儿一定是被警察带走的?”聂倾又坐下来,看着他,“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在事情发生当时就到公安局去报案,把你和你的家人遭到胁迫一事如实跟公安反应,这样说不定问题就解决了?你又何苦为苏永登保守这么久的秘密?”
“你说得容易……”马维远自嘲一般地仰头望向天花板,呵呵笑了两声,“可我们没有那个胆量。”
聂倾:“为什么?”
“聂警官,你是真不明白么?我当时只是一名小小的内科医生,我妻子也就是一名幼儿园老师,我们两个人的家庭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没有什么权势和背景,在平城这个地方工作不过就为了谋求一份稳定的生活而已,我们哪里惹得起苏永登那样的人?”
“不管有没有权势和背景,犯了法都应该受到惩罚。苏永登也不例外。”聂倾握紧双拳,紧紧盯着马维远说道:“你就没有想过,因为你那个时候的缄默,很可能会害死一条人命啊!”
“是别人的命重要还是我家人的命重要?!”马维远也急了,冲聂倾喊了起来,“我怎么能确定那些人到底是不是警察?万一真的是呢?!我拿什么跟他们斗、跟他们争??明哲保身是我当时唯一的选择!!”
聂倾:“那不是你唯一的选择,那只是对你来说最容易的选择!可你不觉得那样选择太自私了么?”
“自私有错吗?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有什么错?!”马维远忽然气极般地笑了起来,摊开手道:“是,没错,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想坚守自己的医德不草率对待每一位病患,我也不想对明知手术有问题的患者见死不救……可是,我不能拿我妻子和儿子的命去冒险,在这一点上我直到今天都不后悔。”
马维远说到这里气息已经又平稳下来,忽然看着聂倾问:“聂警官,如果换成是你,难道会宁可将自己最重要的人置于险地,也要去救其他不相干的人吗?”
聂倾不由愣了一下,脑海里迅速浮现出之前余生面色苍白地走出他家门时的样子,心脏那里瞬间一沉,犹如失重。
“看来聂警官是想到了什么人。既然如此,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感受才对。”马维远仔细打量着聂倾说。
聂倾微微摇头,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于是道:“算了,现在计较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你先告诉我,如果纱布留在体内,患者难道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当然会有感觉,应该会感到间歇性的不适和疼痛……”马维远顿了顿,“但是,这种程度的不适和疼痛对于有过心脏疾病的患者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的……所以很有可能不会引起他们的重视,还以为是手术之后的正常现象……”
“可如果一直感觉到不适,患者应该会想到再去做检查不是吗?只要他换一家医院,难道会查不出来吗?”聂倾蹙起眉问。
马维远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想着即便我不说,也会有其他医院的医生可以检查出来,帮他重新做手术……可是,在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听到过那名患者的消息,也没听说苏永登手术失误的事情暴露,不知道他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如今看来,如果最近的事情真的与七年前那场手术有关,那么,那名患者现在恐怕已经……”
“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聂倾深深地叹了口气。
马维远默默点头。
他的脸上再一次显露出悲伤的神色,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我对不起他……虽然我不后悔……可我还是对不起他……”
聂倾看着他,问:“纱布残留到底会造成什么后果?”
“它会跟体内的组织器官发生粘连……时间长了以后,甚至会跟器官融为一体,形成像肿瘤一样的东西,那样会给心脏带来极大的负担……”
“当时参与手术的人,都很清楚这件事对吗?”聂倾又问。
马维远点了点头,“当初参与手术的人员,几乎都在你那张名单上了。主刀苏永登,第一助手邱瑞敏,第二助手杨正东,器械护士贺甜,麻醉医生周俊,临床工程师王立波,还有三名巡回护士,分别是魏玉婷、吴晓芬和张敏。在这些人里面,王立波、吴晓芬和张敏跟我面临相似的处境,我们都曾试图去揭发这件事,但最后都受到了威胁。因此我被‘流放’,王立波和吴晓芬都离开了医疗系统,张敏后来听说似乎是嫁到外地去了,我们彼此都没再见过面。”
“那照这么说,除去你们四个人以外,剩下的五个人都是支持苏永登并且愿意帮他隐瞒的?”聂倾把笔记本垫在刚才的那份名单下,又在上面写上刚刚听到的几个新名字。
“是啊……”马维远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侧过身去看着一团漆黑的窗外,十分感慨地说:“他们都算是苏永登的‘自己人’,那件事之后苏永登恐怕给了他们不少好处来封口,他们一个个自然都愿意替他保守秘密。”
“可是这么多的好处又是从哪里来的?苏永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笔……”聂倾想起苏家在临湖庄园里那套豪华无比的别墅。
马维远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面露愁绪,“我不知道,这也是我之前不敢对你说实话的原因……在苏永登的背后,一定还有一群比他更可怕的人。因此即便他死了,施加在我和我家人身上的威胁也依然存在,我不敢掉以轻心……”
“可你这不还是都告诉我了?”聂倾将名单夹进笔记本里看向他。
“我有的选么?”马维远对他苦笑,“我的确怕被威胁,但我更怕被人杀死……如果我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该怎么办?”
聂倾听了不由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笃定地道:“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
“我相信你,聂警官,真的。”马维远低下头,“我为自己之前的态度向你道歉,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我能理解。”聂倾淡淡看着他,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有的时候,确实身不由己。”
“谢谢你。”马维远说完长叹一声。
而聂倾这时却又将笔记本摊开,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做了这场手术的患者叫什么名字?”
“记得。”马维远很快回答,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点类似于回忆的情绪。
“我记得很清楚,那名患者是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当时刚刚参加完高考,是个优等生。名字也很好记,叫林暖。”
“林暖……”聂倾默默地记下这个名字。
只要有了姓名和年龄,再去查相关的死亡人员信息,肯定可以查到这个林暖生前的家庭背景和社交情况。
如此一来,案情总算能够有所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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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内时间】:2016-10-08 凌晨
明天~~明天就放小鱼出来冒个泡~~~~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