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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停山内门静谧,只住寥寥二三十人,因着防范哪家豪侠突然动手,各房都相距甚远,宋家的住处更在最最幽静的地方,闲潭落花,极为雅静。
  “你提的那些小辈,我已看了。”宋明庭常年拿刀的右手上满是茧子,从名录页上轻轻拂过,“四大门的这几个当然足够出彩,但我们没办法拉拢......这个释莲,潜力的确无穷,但他恐怕和释莲禅门牵扯颇深,我们暂时不能和朝廷挂上关系。”
  宋逐波长身立着,他面庞逆光,瞧不清神情,只隐隐约约能看出英挺冷峻的轮廓,单手背在背后,握着一柄倒立的陌刀,沉默地等待宋明庭下达指令,并不做声。
  “小七啊,你看中的这几个...昙川郎氏兄弟,梅川卫至殷,叔叔还是认可的,可以拉拢。”宋明庭抬眼觑了一眼宋逐波晦暗不明的神色,“叔叔也相中几个,你看......比如阳川的一个小辈,年纪虽小,这次试剑会却是大出风头呢。”
  宋逐波默然不动,宋逐波哑笑几声,接着道:“你也看过他的比赛。阳川沈重暄。小七,你以为如何?”
  “......我写了。”宋逐波寒声道,“投机取巧,心浮气躁。”
  “你怎么对小孩子这样苛刻?即使是小七你,当年不也浮躁过一段日子吗?”
  “我曾给家里带来滔天祸患,因此不能留他。”
  宋明庭笑意更盛,手指漫不经心地叩上桌面,轻声慢语地开口道:“无碍。叔叔能保下你,自然也能保下他。待他取得前五十的名次,叔叔就出面收下这孩子,到时就交给你来教导了,十四岁,多好的年纪啊。”
  “他是酩酊剑唯一的徒弟。”
  宋明庭笑容骤失,却从鼻腔哼出声不屑,不悦道:“酩酊剑?若是酩酊剑他师父过来我还能给点脸面,一个毛头小子,装神弄鬼,算得上什么名侠?若不是鉴灵剑诀在他手上,你以为还会有几个人这么巴结他?”
  宋逐波早已习惯了宋明庭的喜怒无常,这人自打宋明昀去世就天天犯疯病,连他亲儿子都不想和他亲近,宋逐波和他更是双双横眉冷眼,若非试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宋明庭也绝不会和宋逐波做出这副亲昵姿态。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逐波,你少跟我犯倔,你当我查不出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宋明庭最受不得宋逐波冷脸睨他,这孩子长得和他爹几乎一模一样,却不知性子随了谁,宋明昀分明最是温和良善,面子功夫极为到家,偏偏宋逐波冷着脸的样子又十分像宋明昀动了真火的模样,让宋明庭迄今见到都还觉得心虚,因此他抓了个茶杯盖,劈手砸去,“宋逐波,你今天有命活着都是你爹的面子,你当真要为一个毒妇跟宋家决裂吗!?”
  宋逐波忍无可忍,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陌刀随他动作曳锋而行,在地面刻下一道深深的刀痕,只留满室鸦雀无声的仆从,一个气得发抖的宋明庭。
  沈重暄的第五场备受瞩目。
  他已经成为各家赌坊的宠儿,前几次看好广源、宋承卿等人的赌徒都被收拾得爽利,反而是孟醒和冯恨晚拐带着岑穆小弟趁前几次盘口低大捞特捞,到第五场时,因四大门的名门弟子们都认为释莲只能险胜宋承卿,而沈重暄却能力压一头,可见这一场胜负十分明白,显然会是沈重暄再创佳绩。
  ——盘口竟然达到六比一。
  但亲近的人都心知肚明,除非释莲刻意放水,否则那个古怪莫测的和尚绝不会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沈重暄。
  孟醒沉默地从赌坊里退出来时,岑穆已经被撺掇得急红了眼,二十两纹银砸给沈重暄,以表达自己对兄弟无条件的支持和拥护。
  冯恨晚和孟醒一般无二,连赌坊都没进,唉声叹气地拍着沈重暄的肩:“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释莲到底有多厉害?”
  孟醒把钱袋塞回怀里,垂目道:“他到现在都没有一场是用了五成以上的实力的。”
  冯恨晚啜了口酒,嬉笑道:“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测,他要么是释莲禅门那个被山匪弄死的大师兄,要么是朝廷派出的第二个大师兄。你猜有多厉害?”
  岑穆看出气氛不太好,赶紧插科打诨地赔笑:“诶,那孟道长真是对沈兄很好了,明知会输也还是去了赌坊给沈兄打气啊。”
  “......嗯?”孟醒眼眸弯弯,掀唇一笑,“不是,贫道赌的是释莲。”
  岑穆:“......”
  冯恨晚擂桌大笑,险些被自己的唾液呛死。
  沈重暄本是郁郁,却见孟醒朝他伸手,笑得春风拂面:“这是好事呀,你只管上去打,全须全尾地下台,咱们就赚了。”
  沈重暄终于忍俊不禁,只留岑穆一人为他终将逝去的纹银愁眉苦脸,呼天抢地。
  与此同时,释莲所在的庭院之中,燕还生正俯首弄琴,绯衣飘飖,琴音泠然如细流缓缓长河渐渐,格外清静宁神,而释莲则和封琳各坐案几一侧,双双执棋。
  释莲扶袖落下一枚白子,笑容温善,侧头望向专注奏琴的燕还生:“阿弥陀佛。斩春君的琴艺当真举世无双,小僧今日得闻,实乃三生有幸。”
  斩春君的琴倒也不是真那么不容易听,只是听完还能活着走就不大容易,更别提这样刻意弹来清心宁神的曲子,显然不会是斩春君这种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喜欢弹的。
  更何况,让斩春君来做琴师,恐怕也只封琳有这个面子了。
  封琳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又听燕还生道:“应该是燕某的荣......”
  “禅师下一场和沈重暄打,是谁安排的?”封琳没等他说完,兀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燕还生被他打断,便不再多说,低下头敲了敲古琴的岳山,释莲才抬起头来:“这是圣上的意思。”
  “禅师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此直说即可。”封琳也不追问,只道,“这就是禅师想到的,能让鉴灵剑诀现世的办法吗?”
  释莲不动声色地再次落下一子,叩声清脆:“封少侠,您应该知道,鉴灵剑诀早在沈重暄对宋承卿拔剑的那刻就现世了,是您太执着于酩酊剑的安危,这才是本末倒置。”
  “......”
  封琳低头看着败相初现危机四伏的棋局,沉默许久,直到燕还生手下的桐木琴铮然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低声道:“是我糊涂了。”
  “小僧到时依然会只是险胜,尽量逼沈重暄使出他已学到的所有。之后酩酊剑会向碧无穷挑战,中途会经过您二位,希望......”
  “不。”封琳略略蹙眉,语气却不容拒绝,“燕还生,你打到半路就想办法把他引开,不能伤他分毫,拖得越久越好。”
  释莲下棋的手微微一顿:“封少侠这是何意?”
  封琳云淡风轻地一撩衣袍,从容不迫:“这也是为陛下做事,与禅师无关了。”
  “......望封少侠三思而后行,斩春君并非盲从......”
  琴声渐止,燕还生语气轻淡,止住释莲话头,只缓声道:“尊主上令。”
  释莲终于缄默不言,直到封琳落下最后一子,他语如恶诅,轻笑着说:“禅师,封某赢了。”
  释莲忽然记起不过是去年,他才第一次见到燕还生,竟然仿佛经年之久。
  彼时燕还生昏迷不醒,满额冷汗,伏在封琳并不宽厚的背上,释莲端坐庙中,身后是端严不迫的鎏金佛像。
  “阿弥陀佛。”
  释莲从未见过封琳这样急切惶恐的模样,青年一身的红衣已是破烂不堪,他步伐踉跄,连凌昀飞步都再难运起,释莲看出他筋脉有损,内力亏空,还未等他奔近,已站起身来,向他行一佛礼:“封少侠怎么这么急?”
  “救他。”封琳抓起衣袂抹了把脸,却将满脸血污的面庞擦得更脏,但他顾不得其他,纵是眼睫上都覆满鲜血,他依然揪着释莲的僧袍,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还努力粉饰冷静,“他有用,救他。”
  释莲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燕还生,还是少年身量,眉目俊秀清朗,同样一身绯衣,不知是封琳的衣袍还是他本人的衣袍。
  但他在浮屠修行数年,一眼便可看出此子已是无力回天,本身体质虚弱,腹部又有撕裂的伤口,耳朵亦被抓掉半只,恐怕是被猛兽伤及要害,药石罔效了。因此释莲只向封琳不无遗憾地摇摇头:“封少侠,弃了吧。”
  封琳怔然,愣愣地抬起头,看见释莲满是怜悯的神情后反而冷静下来,凤眸弯起一抹弧度,竟有盈盈笑意从中透出:“你不是不能救,释莲,你要什么好处,直说吧。”
  “小僧的确不能......”
  “我答应了。”封琳望着他,神情格外认真,“我答应入浮屠。”
  释莲起初看重封琳,便是因他冷静从容,无论身处如何窘境皆淡然如常,永能保留最瘆人最冷漠的理智,当断则断,绝不流连任何虚情假意的生意往来。
  “......”
  太有意思了。原来梨花砚也是会如此失态的。
  “好吧,小僧可以救。”他道。
  释莲的救,是浮屠的秘密。
  每一个进入浮屠,终生效忠浮屠的人,都会被下蛊,此蛊每月月圆时将发作一次,发作时奇痛无比,时常有人会因忍受不过而自行了断,而释莲会在每月初便把可作缓解的药准时送到,只要提前服下,这个月便可无惊无险地安稳过去。
  除此之外,却可助人习武,一日千里,以及濒死之际,给人吊一口气。
  无人可折断封琳的傲骨,因此他只是接受朝廷招安,却绝不肯入浮屠尽忠皇室。他是何其高傲的人,便如他所佩的长离剑——长离者,凤也。
  封家有千万朱雀,却只出这一个凤凰。
  “他...不入浮屠。”
  释莲动作微微一顿:“小僧给你们下了两道蛊,您却要小僧只报您一人的名字,往后解药,也就只有一份了。”
  封琳沉默,又问:“要命吗?”
  “只会很痛。”
  “一份就一份好了。”
  释莲微微皱眉,还想再劝,又听封琳不耐道:“你若怕他泄露浮屠之事,不如把他记忆通通抹掉吧。”
  “通通?”
  “通通。”
  “好。”释莲笑道,“但是封少侠,他不会是你的软肋吧?浮屠中人...可不能有软肋。”
  封琳睨他一眼,沉默举剑,将少年本就伤重的半只耳朵齐根削下,长离剑上鲜血滴落,他步出寺外,鲜血仿佛在雪地流淌成河。
  他红衣炽烈如火,在茫茫雪天里烧成一株红梅的颜色。
  “他不是。”
  释莲垂头笑说:“你可真狠。”
  封琳拂开脸上与汗渍血迹粘在一处的头发,长身玉立,融雪和血水一道在他剑下,答非所问:“是不是快开春了?”
  释莲道:“还未过年。”
  封琳却不理他,沉吟片刻,道:“给他贴一张□□。此后,他叫燕还生。”
  释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后来燕还生转醒,释莲在旁打坐,木鱼声声。
  封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燕还生抬脸,懵懂而沉默。
  “大胆。”封琳半蹲着身,缓然拔剑,雪亮的剑身映出燕还生温和陌生的眉眼,剑刃轻轻划上燕还生的侧脸,封琳缓缓动作着,刮去燕还生鬓角一小块头皮,“这次你跑了,我割你左耳,如有下次,命也不保。”
  燕还生看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封琳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丹药,正是释莲方才给他的第一月份的解药。
  “吃下去。”封琳道,“这是‘一梦’,每月发作,我会每月给一次解药,你若再敢叛逃,休怪我不留情面。”
  释莲眼睑略抬。
  神佛在他们身后,端坐金台,宝相庄严。
  佛光普照,却照不亮愚人的信口雌黄。
  一片安静中,封琳漠然开口:“你名燕还生,是我封琳养的一条狗。”
  燕还生缓然跪下,亲吻他犹带血迹的鞋面。
  “是,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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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穷尽我笔力也写不出琳儿和斩春君百分之一的纠结感情。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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