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伙计笑了,“我们茶馆的厨师特仰慕您的文采,听说您来了,就做了他最拿手的糕点送给您。”
  一个厨师仰慕他的文采?——苏日暮眼皮子跳了跳,往柜台那边的内院侧门一看,果然有个男人一脸激动地望着他,在苏日暮朝他点点头的时候,居然两眼放光,黑黝黝的脸上晕开两抹红,少女状不好意思地躲起来了。
  这回连嘴角都抽搐了,他轻咳一声,往兜里掏了赏钱给伙计,“替小生谢过那位师傅了。”
  “好嘞,谢谢苏公子。”伙计高高兴兴拿钱,两手相接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往他手里塞了个纸团。
  苏日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待那个伙计离开了才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打开一看,随后指尖一捋,便将纸团碾成灰了。
  随手拿起绿豆糕尝了一块,嗯,手艺还不错,等下打包回去,刚才那位貌似真的是他的粉丝,以后可以多来几趟。
  ……那啥,似乎甄侦也喜欢这种口味的糕点?
  茶馆里有不少文人墨客在静静品茶,帘后有琴师在弹琴,琴声叮叮咚咚,应着窗外的春景,格外悦耳。
  苏日暮托着腮望着窗外,指头和着节拍在膝盖上轻叩,勉强认可甄侦的眼光不错,选的地方很雅致。
  ……怎么又想到这混蛋了?
  苏大才子的脸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有人忽然靠近,在琴声之中,步履轻不可闻,落座在他对面。
  来人笑语晏晏,“这位兄台,不介意在下拼个桌吧?”
  “坐下才问是否介意,小生认为令尊需要重新教你一遍什么叫礼节。”心情正郁闷着,苏日暮想也不想就回嘴道。
  这个偏僻又靠窗的位置是甄侦专门为他选的,就是怕他找人麻烦或者人找他麻烦,这时间点人还不多,谁那么缺心眼放着空桌子不坐好死不死来这儿来拼桌啊?
  “真是有趣的书生。”来人轻笑,嗓音晴朗,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有趣也不是拿来给你消遣的。”苏日暮嗤了一声,回头看这缺心眼的家伙是哪里跑来找麻烦的。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子,拿着一把绘有千山飞雪图的黑骨扇子,身着一件深色的广袖宽裾的长袍,漆黑的发拢住一半,挽结成髻,用一只银箍束在头顶,微微扬眉时静雅的神态,就像是那种自在翛然悠闲从容抚琴弄墨的林下隐士。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有二十岁的俊逸的容貌,三十岁的沧桑的眼神,四十岁的沉稳的气质,和他的声音一样很有魅力,却也让人分辨不出他岁数几何,忍不住回头频顾,多看几眼。
  也的确如此,他一路走来,茶馆里的人都频频侧目,直到苏日暮回头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去。
  苏日暮也看了他好一会儿,重点在他的手上的扇子,玄铁为骨,天蚕丝为面,很是柔韧,纵然刀剑砍在上面,也会被反震回去。
  而且此人吐息绵长,步法轻盈,俨然是个一流高手。
  男子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是一笑,收拢折扇轻轻击在左手掌心,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审视,“怎么?苏公子也看得懂这是什么么?”
  “上面画的图太粗糙了,线条不够流畅。”苏日暮自然而然道,大有“你拿出来我就帮你改改”的意思。
  他听了也不生气,嘴角微弯,“亡妻拙作,自然比不上酒才苏公子了。”
  酒才出名的不止是文采,画技更是一流。
  苏日暮没有提到对方伤心事的抱歉,懒洋洋地往嘴里塞颗梅子,“比起拍马屁,小生更喜欢你开门见山。”
  男子的目光甚是认真地打量着他,“在下是来看看,能让在下折了十几波人手都没有杀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奇人。”说这话时,他的眉目静雅如初,没有一点杀气。
  苏日暮平平淡淡“哦”了一声,看他,仿佛眼前这不是十几次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那你看出小生是什么人了么?”
  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和那口毒牙相比,简直讨喜得很,被他注视着的时候,会使人忍不住满足他的疑问——不是谁都可以看出那里面的彻骨荒凉的。
  男子唇边溢开一抹意味深长,拿了个杯子,自来熟似的给两人倒了茶,端起瓦蓝的瓷杯,抿了一口茶,“让在下惊艳的……书生。”最后两个字,更为耐人寻味。
  “原来小生长着一张让人惊艳的脸?”苏日暮露出那种夸张得欠扁的笑,也不看那杯茶。
  他可不信对方一眼就看出什么,甄侦和他住一块,到现在都还不确定他会不会武功呢。
  男子似是很愉悦,“为什么苏公子不肯效力于主子呢?在下十分地欣赏你呢!”
  “如果你的欣赏指的是给对方下个毒,我替他敬谢不敏。”一声清越的出鞘声被琴声掩盖,却躲不过武人的耳力。
  半出鞘的剑无声无息地横在了他的脖颈。
  男子怔上一怔,微笑从容的脸微微变了,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对方因为制住他来不及躲开的手,抬起头看向剑的主人。
  锐利的锋刃在动作间毫不意外地划伤了他的皮肤,他好像感觉不到痛。
  提前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苏日暮没惊讶地抬头,正好在对面看得清楚,男子的神色不像是因为被制住而怔楞,倒像是一下子回忆起了什么——他在和甄侦说话时,常常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这般的神态。
  有着些微细小的尘埃在四月份透进窗来的春季阳光中飘散,剑的主人一身蓝衣轻袍,容色极为俊美,黑亮而幽深的曜石双眼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冷洌。
  世界上就是存在一种人不需要动作不需要言语就耀眼的让人瞩目,绝美,强大,无法轻视。
  永宁王,阜远舟。
  隐在暗处的鹧鸪和鸣鹤停下动作。
  阜远舟的身形挡住了外人的窥视,看不到两人的对峙,森冷的剑气凝血不落,男子望着他,只晃了一下神就重新笑开,带着一种历尽沧桑才换来的云淡风轻,静雅沉稳,竟是在阜远舟用内力震开前主动放开他的手,“抱歉,在下认错人了。”
  也不否认下毒的事情。
  通体银白的剑身衬着那嫣红的血,极为鲜明的对比,阜远舟弯着唇角,眼神寒凉笑容优雅,“认错了不要紧,希望你不要记错一些比较重要的事就好。”
  “怎么才算是比较重要的事?”男子问。
  “比如,他为什么要杀他,你的身份是什么。”阜远舟轻一挑眉。
  好似感觉不到威胁,男子展开扇子半掩住脸,露出的眼眸带着笑,“这么多问题,在下实在不好答啊。”
  “记得回答就好,不过不要答得太慢,不然,我怕我会手抖。”阜远舟道。
  “可是,在下的手现在就很想抖,”男子缓缓收拢折扇,目光斜斜往二楼楼梯口飘去,“公子你猜,在下身上的毒,够不够和茶馆里的人同归于尽呢?”
  苏日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楼梯口站着两个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其中一人长身直立,面目冷绝,泪痣轻点眼角,眉间敛起冷清的弧度,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在明亮的光线下回泛出袍袖上的织锦繁复的银莲暗纹,他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只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们。
  茶馆里的人都被他的冷漠威仪煞得不敢抬头,那是一种经年累月身为上位者才能积蓄出来的高贵凛然,威压森森。
  另一人容貌清俊,一袭青色布衫,极是年轻,但是气度稳重,微微笑着时带着特别的令人信服的魅力。
  当朝圣上阜怀尧和京城府尹楚故。
  阜远舟眼里的寒风瞬间肆虐成了暴风雪,虚假而动人的笑容也渐渐敛起,低滑如流水的声音似乎裹着针一样扎人,“你最好连试都不要试上一试。”
  “年轻人,”男子的目光转回他身上,眼里说不出流转着什么,“弱点这种东西,还是藏起来的好,免得,追悔莫及。”
  打蛇七寸上,剑取人心处,最是要命。
  眼中风雪瞬间平息,俊极无匹的男子蓦地绽放开一抹浅笑,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风华绝代,“只有将弱点时刻放在自己眼前,才能让我别忘记提防四周一切的威胁。”
  左手轻挡,已经拦下了对方偷袭的手,那指尖,银针上蓝芒烁烁。
  男子目光一闪,不知是不是错觉,眼角落寞稍纵即逝,他大大方方收手,“江湖上已经很久没出过你这样的后生了,”武功奇高,心性坚稳,“就是不知是名门之后,还是不世高手?”
  对方的剑鞘用布包住,他一时想不起是哪位年轻的剑客有如此修为,而且认识苏日暮。
  “无可奉告。”阜远舟淡淡道。
  他也不追问,笑语晏晏不变,“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阜远舟和苏日暮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顿了顿,移开了剑。
  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用毒无声无息,茶馆里多的是普通人,当朝天子也在其中,硬拼是下策。
  男子也不处理脖颈上的伤口,领子拉高遮住就是了,他站了起来,笑着绕过阜远舟往外走,“后会有期了,二位。”
  阜远舟的目光戒备地跟着他走,对方突然停了下来,道:“在下江亭幽。”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的那个江亭幽?”阜远舟一皱眉,苏日暮若有所思。
  江亭幽似乎先是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好学识,好武功,江某佩服!!”
  那笑声分明潇洒不羁,又隐约透着些莫名的伤感,随着一阵风过,原地已经没了他的影踪,看得茶馆里的人一愣一愣的。
  相当不错的轻功……
  第四十六章 文人死
  阜远舟和苏日暮不着痕迹对视交流了一眼,然后前者赶紧收起剑把自家兄长迎过来,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似是阜怀尧在责怪他太鲁莽。
  阜远舟大型犬似的耸拉着脑袋,没法反驳,谁让他看到江亭幽下毒的小动作就将兄长第一时间拉到相对安全的位置,顺便把楚故丢过去,自个儿跑过来了呢。
  苏日暮趁机仔细打量着这个让好友心动连帝位都可以不要的男子。
  对方一路走来,动作舒缓优雅无可挑剔,气质犹若积雪,一股浓重的血腥肃杀的气势会让常人不敢靠近,所过之处人人屏息,若是忍住那股气势认真看,才能惊觉他的颜容之勾魅冷丽,容仪端肃雍华,风拂玉树一般地璨然,梅压枝头一般冰冷,在阜远舟垂头丧气听训时,那一向冷漠的眼底,就似是有了丝缕笑意。
  一蓝袍一白衣,一温和一霜冷,同样出色的男子,自然而然的亲密无间,契合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让苏日暮忘记这是逆伦的感情。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为他们难以启齿相思不相诉的感情还是叹惋阜远舟的一股脑扎到底。
  被忽视的楚故有些促狭地笑笑,和认识他的百姓打了个招呼才走过来。
  说到底还是有一代明君之风的当朝天子,上次佯作不知道还能混过去,某酒鬼这回怎么的也要多多少少表示一下敬意——这还是好友的梦中情人呢~~~
  苏日暮戏谑地瞥阜远舟一眼,被瞪了回来后他才站起来,慢吞吞道:“大庭广众,三位就原谅小生失礼了。”
  “无妨,出门在外,无需多礼。”阜怀尧淡淡道。
  “多日不见,苏公子别来无恙吧?”楚故上下扫视着他,没胖没瘦,看不大出来。
  “很有恙!”苏日暮痛苦地捂脸,“小生饱受某人的摧残,睡不好吃不好还得天天吃药练字,连酒都喝不饱……”
  楚故:“……”
  阜远舟:“……”恭喜甄侦同志,你养了苏姓白眼狼一只。
  阜怀尧淡淡问:“……这个时候,练字?”不应该是温习吗?
  阜远舟特觉得怪哉。
  知道其中缘由的楚故想起那天看到的苏日暮的字,脸绿了一下——甄侦果然考虑周到,那种字根本不能拿出来让人观瞻!
  苏日暮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说话间,已经有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架好屏风,守好入口,阻隔了外人的视线和打探。
  苏日暮朝老友使眼色——干嘛这么大阵仗?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身份?
  阜远舟一撇嘴角——你不知道最近京城乱啊?这里面的浑水就有你一份!
  苏日暮一脸无辜。
  四人一同坐了下来,虽然有两尊大佛在场,苏某平民还是表示毫无压力。
  “这个怎么办?”苏日暮纯洁状指着桌上自己的杯子,那江亭幽说不上是歹毒还是周全,整个杯子里里外外瞬息间就下满了剧毒,不管喝不喝茶,一碰杯子都会黏在皮肤上,正好苏日暮在吃零嘴,毒通过手粘到食物上,足以使人顷刻间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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