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容夫人总算见着了这传说中极想成为自己儿媳妇的纪琅华,一见之下心情颇为复杂。
  京城素来传的是纪大学士爱女自幼体弱,吹不得风经不得雨,是朵最为娇弱的花儿。本以为是个西子捧心式的美人,照面后才发现其面容颇为明艳,只是脸色非常苍白,但眉目间闪烁的神情也绝非容夫人想象的那般柔弱堪怜。
  她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的人会做出痴缠男子,甚至放下身段求娶的事。
  岂不知纪琅华看她们的神色也很复杂,一晕醒来她想起了很多事,这才终于发现为什么自己当初一见容云鹤就忍不住心生好感,为什么隐隐的直觉总告诉自己一定要跟着容世子,否则阖府都会死于非命。
  若非潜意识一直暗示她,让她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也不至于做出这么蠢的事。
  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可是却失去了记忆,并没能想起来曾经的打算,只剩下求生和救父母的执念。
  这世许多事情都变了,自己的身体不复康健,也许是再轮回一次的代价,更重要的是十三皇子并未弑父杀兄,而是很早被太后选中立为太子。先帝还安居宝座,那么多皇子也都活得好好的,容世子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入朝为官,更别谈为十三皇子效力,这么说……她其实可以不用管那些潜意识的暗示,根本不用死缠着去抱容世子大腿。
  如果不是那只鸟让她受了刺激,瞬间想起曾经最害怕的记忆,她恐怕就要一直这么蠢下去。
  这么说,她还得谢谢那只鸟儿。纪琅华心情反复不定,她记得那只鸟儿最初似乎是容世子的,后来被陛下……不对,被十三皇子要去,成了他的爱宠。纪琅华对那只鸟儿并不了解,只是她惧怕当时已登基为帝的十三皇子,每回见着他都是在处罚人,几乎都要血流数丈,哀嚎不止,那时那只鸟儿就会站在十三皇子肩头啾啾鸣叫。
  在那种情景下的鸟鸣绝对称不上悦耳,纪琅华听久了,便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那种叫声,就几乎要下意识心头一紧,身体发颤,惧怕不已。
  所以这世这只鸟儿还属于容世子吗?……纪琅华琢磨着,回想重生失忆以来听说的一些事,觉得前世家中的惨剧很可能不会再发生,十三皇子不会成暴君,那爹爹就不会冒死和那些幸存的皇子勾结,纪府也就不会被抄家。
  纪府不会被抄家,她自然也就不必再忝着脸往容世子身边凑了。
  想通这些,纪琅华心头一松,刚要开口,转眼就瞥见熟悉的身影入门,正是容云鹤。
  她呆了呆,心道无论哪世,容世子果然都如皎皎明月,真正的君子如风。
  再一晃眼,又走进一位眼生的少女,纪琅华心中莫名,却来不及细想。因为紧随其后,逆光而来的青年面容她再熟悉不过,虽然此刻平静无比,在她眼中却好似沥着可怕的血气,似乎随时会露出残忍的表情提剑砍来。
  纪琅华腾得一下从椅子上跃起,灵活的身形半点不像久病之人。容云鹤没料到她这动作,猝不及防被扯住了衣角,这位纪姑娘一脸天都要塌了的神情躲在他身后,边颤抖着睁眼再闭眼,反复几次,似乎确认面前真的出现了此人,便身体一僵,直挺挺往后倒去。
  对上满屋人投来目光的燕归:“……”
  他似乎什么都没做?
  即便往后倒,纪琅华依旧死死扯着容云鹤衣角,虽然已经明白今世与前世不同,她还是下意识将他当成了唯一可以在“暴君”面前保下自己的容相。
  幼宁担心地往兄长身边看去,却发现纪琅华并没有真的再次晕过去,因为她都看到那双眼偷偷睁开一条缝。
  幼宁一顿,疑惑地望了望她,轻声对兄长道:“哥哥,这个姐姐没有晕……”
  哥哥?纪琅华耳尖听到这个称呼,即便心中害怕脑中也不由飞快思索起来。
  容世子的确有个妹妹……但是她熟悉他时,好像都没听过此人的消息。
  对了,容世子的妹妹,当初似乎是在及笄的前一日落入河中,不幸溺亡了??
  第79章
  幼宁觉得这位纪姐姐装晕再清醒后就很奇怪, 目光不时在自己和兄长之间徘徊,而且总是那种又痛心又惋惜的眼神。幼宁茫然不已,不自觉低眸打量自己好几眼,差点以为自己衣裳穿错或者哪儿不对。
  纪琅华继续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偷瞄前方的幼宁, 两腮婴儿肥未褪,明显稚气未脱,乌溜溜的杏眼尤其可爱,看着极为讨喜, 是寻常长辈最喜欢抱在怀里哄的那种小姑娘。
  怪不得她唯一一次听到旁人在容世子面前提起他妹妹时, 容世子马上就变了脸色。看这模样和两人相处的情境, 想必兄妹感情极好, 如果她有这么个惹人疼爱的妹妹,却小小年纪就没了,定也会抱憾终生。
  “……宝儿。”纪夫人担忧出声, 她觉得女儿从醒来后就似变了性子,人自然还是他们那个女儿,只是……好像突然间经历或想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你可是想说什么?”
  纪琅华刚醒就提出要见容世子和宁国公夫妇, 纪氏夫妇担心她身体,所以将人一并叫来。如今连太子都来了,女儿的模样却似中了邪。
  纪琅华怔了怔,总算想起如今处境。她努力让自己无视跟在幼宁身边的燕归, 又望了眼容云鹤, 轻声道:“爹, 娘,女儿此次来是想说,以前女儿不懂事,为爹娘和容世子带来不少困扰。嫁娶之事非儿戏,强求而来总不好,琅华在此向世子和宁国公夫人道个不是,此事就此作罢。待琅华身子好些,日后必携礼亲自登门赔罪。”
  “这……?”纪夫人大惊,女儿以前不是坚持一定要跟在容世子旁边吗?
  她担心女儿在勉强自己,不由婉转道:“琅华,你才醒,这些事不如以后再议。”
  “不用。”纪琅华可不想好不容易躲过了抄家却和宁国公府结仇,坚定了语气,“爹娘不必为我担心,女儿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其实容世子与我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甚至都没说过话,都是女儿自……咳,不小心想多了些。”
  差点骂自己自作多情,纪琅华心中郁闷,她前世可没做过这么蠢的事,如今怕是京中好些人家都在笑话她。不过也罢了,只要能看着家人平安无忧,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纪夫人惊愕,女儿神色不似玩笑,可是……这么些年的执念,说放下,便放下了?
  可不管如何,当事者都如此,他们作为父母也不好再坚持。为了女儿这个心愿,纪氏夫妇在京中可谓是丢尽颜面,儿子都曾说过他们太溺爱琅华。但无法,琅华身体太弱了,无论哪个大夫都说难活过二十五,他们哪舍得让她留下遗憾。
  宁国公夫妇本都做好了要和纪家结怨的打算,没想到纪家这姑娘突然就开窍,主动将麻烦给解决了。他们惊讶之余也只有欣慰,容夫人安慰道:“纪姑娘说得对,缘分强求不得。纪夫人也不必担忧,纪姑娘孝顺而知礼,必是个有大福分的。”
  两家陆续又寒暄片刻,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容云鹤甚至都不用开口,更别说太子。
  临别前,幼宁总觉得哪儿不对,不由偷偷对容云鹤道,“哥哥,为什么那个姐姐一直在看我?”
  容云鹤往后瞥一眼,不出所料发现对方匆匆收回的目光,如做贼一般。
  他若有所思,捏了捏幼宁指尖,“幼幼可以亲自去问问。”
  “唔……嗯?”幼宁一脸雾水地被兄长说动,来到准备回院的纪琅华面前。
  婢女搀扶着她,纪琅华身体的确柔弱不堪,只是她习惯了自己前世健康的身体,如今还当自己没病,正给婢女吩咐着不用扶。
  “……纪姐姐?”轻软悦耳的迟疑声响起,纪琅华惊讶回眸,就看见那双不安扑闪的双眼。
  “怎、怎么了吗?”纪琅华发现自己竟有些心虚,人站到面前了,她反而不敢再看。
  她心中为前世的小姑娘可惜,但这世许多事都已不同,而且听说人家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太子对其极为宠爱,那样的悲剧应该……不会再有了吧?
  幼宁发现这个姐姐眼神没看自己了,但神色又开始变化,一会儿像紧张一会儿又似松了口气,当真有趣极了。
  “纪姐姐。”幼宁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呀?”
  居然被看出来了……纪琅华心中忧伤,按理说她对面前小姑娘的感情应该很复杂,毕竟容幼宁前世是容世子疼惜却早夭的妹妹,这世却是十三皇子珍爱之人,她应该痛恨十三皇子的……
  可是……
  纪琅华呼出口气,对左右道:“你们先下去,我和容姑娘说几句话儿。”
  婢女们面面相觑,十分为难地退到了不远处。
  “容姑娘……”纪琅华刚开口,就不知该如何接,难道要说你及笄前一日会有危险?
  不、不能这么莽撞……感觉到廊下投来的两道灼灼视线,纪琅华感觉背都挺得更直了。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十三皇子还是个正常人,既然他喜欢容世子的妹妹,那这小姑娘就更不能出事,不然又变回前世的暴君可不妙。
  “你喜欢水吗?”纪琅华如此道。
  “哎?”幼宁疑惑眨眼,“什么?”
  意识到问法有问题,纪琅华轻声道:“我的意思是,再过些日子就入夏了。夏日酷暑难耐,纪府正好有处冷泉可纳凉,还可玩乐,纪姑娘可喜欢?”
  幼宁摇头,“娘不允我玩儿水。”
  她自己对此也不那么感兴趣,最多只与周帝在宫中的池里垂钓,倒是听说过京城其他贵女夏日时常会有与水中玩乐有关的小宴。
  纪琅华沉默会儿,她只恨自己当时没打听清楚容世子妹妹早夭的内因,只知道是坠水,具体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一概不知。
  她又道:“你还有多久及笄?”
  这话就更奇怪了,幼宁看着她,“还有一年并四月。”
  纪琅华应一声,“你赞者应该还未选吧?”
  “还没有。”
  犹豫片刻,纪琅华道:“到时……可否选我?”
  “我要去问下娘亲。”幼宁软软答道,这个答案也不出乎纪琅华意料,她随意嗯了声,思绪又开始乱飞。
  “纪姐姐为什么问这些?”
  “因为……”纪琅华心不在焉,随口道,“因为最近总是梦见你,不想错过你及笄呀。”
  幼宁呆住,“……嗯?”
  第80章
  幼宁晕乎乎回府, 容云鹤与燕归则面色古怪。因为最后纪琅华见幼宁反应太可爱,忍不住亲了小少女几口,亲得人脸颊绯红,滚烫无比, 回家途中几乎全程神游天外。
  纪琅华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幼宁又曾有过那样的“雄心壮志”,作为未来夫婿的燕归和作为兄长的容云鹤都十分担忧她会抵挡不住美|□□惑。
  以燕归的耳力,自然轻松将纪琅华那句话收入耳中。据他所闻, 纪大学士的女儿以前似乎并不是这种性子, 而且今日她的举动也实在反常。
  不管出于何种缘由, 回宫后他唤来鹰卫, 决意详细调查一番这位纪大学士的爱女,令鹰卫密切关注此女。
  随后的一月间,鹰卫不仅将纪琅华生平二十年大大小小的种种往事查清, 更在暗中观察了她大半月,发觉她那一晕醒来,确实性情大变。
  以前的纪琅华内敛害羞,较寻常女子还要宁静三分, 据贴身婢女所言自家姑娘时不时就会发呆,似丢了魂儿般。当然,所有人都将她丢魂的行为归于心系容世子不得而神伤。如今的纪琅华依旧病弱,却再与内敛一词无关, 鹰卫查得她这一月来时常与纪大学士夫妇密谈, 叮嘱暗示他们朝堂官场之事, 劝诫他们莫与哪些人从往过密,不该参与哪些事。
  鹰卫探听到这些时也异常吃惊,因为纪琅华所提到的那些官员和一些秘事,都是太子曾吩咐他们查过的人。他们已经将证据和把柄呈报给太子,现今太子正等待良机,来进行一次朝堂清荡。
  一个弱到下榻都需搀扶的深闺女子,如何得知这种秘事?难不成真有预知大能不成?
  鹰卫不敢有半丝隐瞒,将在纪府的所见所闻全部原原本本禀告给了太子。
  燕归闻言后神色莫测,几日前纪大学士曾请奏他令太医为其女诊脉,燕归自然允了,太医回宫后更亲自传问过。太医道纪姑娘确实是天生绝脉,药石无医,就如那些大夫所言,难以撑过二十五。
  这意思即为:纪琅华最多只剩五年可活。
  燕归以前不信鬼神之事,得知这些后不得不生出怀疑。假使纪琅华当真有先知之能,那她告知纪大学士夫妇的秘事无疑于在泄露天机。
  倘若真是如此,她的早逝似乎也是注定。
  万物皆有代价,拥有与他人不同的天赋之才,就一定要付出什么。正如燕归的卓绝耳力,天赋这项神通,他便要忍受与之俱来的烦扰,无法得到安宁。若非遇到幼宁,恐怕连一刻安睡都难。
  某种程度上而言,如果纪琅华当真像燕归猜测这般,那两人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类人。
  但燕归对此内心毫无波澜,他也没有因此动过要利用纪琅华的心思,只是此人对幼宁的特殊态度令他有些在意。
  对幼宁这般紧张在意,难道是因为预见了什么与幼宁有关之事?
  因这一猜测,直到大婚前幼宁与纪琅华的往来都没有受到阻拦。
  纪琅华在幼宁心中是个有些神秘的小姐姐,她的性情与羸弱的身体完全不符,落落大方,待身边人都极为随和,心情总是很好,时常带着笑容。幼宁曾见过她发病,脸色苍白如纸,心绞痛到几近不能呼吸,她却露出笑容,“小幼宁别怕,这可比砍首好多了。”
  幼宁奇怪询问,她便道:“你知道吗?砍首的那一瞬间其实并不痛,因为刽子手的刀都磨得很利,手起头落,根本没感觉。不过人却并不会马上没了气息,也许是因为头还未反应过来已离开了身体。直到滚了两圈看见自己的身体跪在那儿,才会意识到,啊,原来自己已经快死了,那时才是真的痛呢。”
  纪琅华讲述这些话的语气甚至和在说今日天气不错时别无二致,寻常男子听起来都毛骨悚然的话她却能轻松道出,杏儿之后都暗地对幼宁道:“姑娘,我觉得这位纪姑娘有些古怪,您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吧。”
  幼宁却并不想如此,除去这点小问题,纪琅华真心待她好,她不愿因这种理由就将其拒之于外。
  杏儿只得多留了个心眼,她觉得夫人年纪大了不适合听到纪姑娘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儿,便寻机会将此事告诉了容云鹤。
  杏儿忧心忡忡,“还有五日便是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大婚,奴婢觉得那位纪姑娘实在奇怪得很,平日问姑娘问题也似话里有话。姑娘心性好不愿怀疑旁人,如今还让纪姑娘住进了府中陪到大婚。奴婢实在不能安心,只能斗胆来寻世子您,您劝姑娘,姑娘必定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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