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阿娘请不必惦记,我的这位白姑姑患的是旧疾,回到家乡静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至于姑姑的家乡,自然是在洛阳附近,据此也有小半月的行程。阿娘眼睛不好,自然是走不了这许多路的。您的心意,如意会帮您带到的。”
  “原来是在洛阳,难怪我瞧着这位白夫人的举止气度都与咱们这个小地方的人不同。”老妇人说着轻叹了口气:“如此遥远的距离,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亲自向白夫人她说声谢谢了。只是这件事,阿牛你要记下,若是改日还能遇见这位白夫人,一定代娘向她磕个头。”
  “娘,您放心吧,阿牛心里都记下了。”阿牛郑重的承诺着,转而望向刑如意:“夫人,我娘的眼睛请您给看看是否还能医治。”
  “好!”刑如意也不想再多寒暄下去,正好阿牛开了口,自己也顺势坐到了老妇人的跟前,在她眼前轻轻的晃了晃手:“阿娘可能看见如意的手,哪怕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算。”
  老妇人使劲的睁了睁眼,说:“夫人别白费力气了,我的这双眼睛早就看不见了。”
  “阿娘您怎么这么快的就放弃了,您是不相信阿牛的眼光呢,还是不相信如意的医术?”刑如意似看玩笑的说着,用手扒开了老妇人的眼皮。
  “对啊娘,夫人这么大老远的跟着阿牛到这山里,就是为了给您看这眼病。您倒好,这还没开始治呢,您就让夫人别白费力气,这不是不相信夫人的医术,不相信阿牛能找到给您治好眼睛的人吗?”
  “是娘错了,是娘不会说话,夫人您别介意。我这眼,起初也找人看过,可他们都说,是治不好的。我也是唯恐耽搁了夫人您的时间,这才说出那样不合适的话来。”
  “阿娘不必解释,如意心中明白。”刑如意说着,又掰开老妇人的另外一只眼睛查看了一番。“阿娘您的两只眼睛,不是同时盲的对吗?”
  “的确不是,我这左眼比右眼盲的要晚,大概是近两年才逐渐看不清楚东西的。”
  “这就对了,阿娘的左眼是病理性的眼盲。这种病症,是由于眼部的视觉神经萎缩和视野缺损造成的。患有此症者,若是以光线照射,可见瞳孔内有青色的反光,于是得名青光眼。
  李茂,寻一盏灯烛过来。”
  “灯烛这边就有,需要点燃吗?”阿牛麻溜的拿了半截蜡烛过来。
  刑如意点点头,他便快速的燃了火将其点着。
  刑如意接过蜡烛,将其凑近老妇人的眼部:“你们看这眼中,可有青色的反光?”
  “是隐隐约约的有一些暗青色。”李茂说着,瞧了一眼阿牛:“你呢?”
  “夫人说的是这些吗?”阿牛指着老妇人眼中一处青色的暗点:“难道让我娘失明的东西就是它?”
  “也可以这么说,但这青色只是病症的一种表现,不是致病的原因。患有青光眼的病患,通常都会出现视力严重模糊、眼部和头部严重疼痛、恶心或呕吐等不适症状。在患病早期,患者在观看光线时会出现彩虹状的彩色光晕,而只要出现上述这些症状,患病者很快就会丧失视力,也就是咱们常说的眼盲,眼瞎,失明症。”
  “那这青光眼可有治疗的方法?”阿牛急切的问着:“阿牛也知道,娘她患病的时日已久,若是想要恢复如初,只怕会很难。所以,阿牛只想问一问夫人,可有办法使阿娘她能够略微的看到一些东西,哪怕只是模模糊糊的也好过眼前一片漆黑。”
  “这患了青光眼的患者,在患病早期的时候,的确可以通过服用药物以及开刀手术的方法进行控制与治疗。但眼下,阿娘的眼睛已盲,上述所说的这两种方法也就统统不管用了。如意很抱歉,对于阿娘的这只左眼,如意也无能为力。”
  “治不好就治不好吧,反正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都习惯看不见东西了。这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心里却更亮堂了。我觉得这样也蛮好的。阿牛你也就不要再为难夫人了。”
  “夫人刚刚说的可是对娘的左眼无能为力?也就是说,娘的右眼,夫人是能够医治的?”
  “没错!对于阿娘的左眼,如意已是无能为力,但是阿娘的右眼,或许还有些挽回的余地。”
  刑如意说着,又扒开了老妇人的右眼。只不过这一次,她使用了鬼术。
  老妇人的左眼是明显的眼部病变,但右眼却没有任何的问题。也就是说,通过之前的肉眼观察,刑如意并未发觉老妇人的右眼有任何病变的症状,只是觉得她的瞳孔过于漆黑了些。可使用鬼术之后,她看见的却又是另外的一番情形。
  原来,在老妇人的右眼眼珠中藏着一幅画,而那副画的内容,恰好与山中的那座娘娘庙有关。
  很久之前,刑如意就听人说过,人的眼睛也是有记录功能的,尤其是死人的眼睛,可以完整的记录下自己死亡前所看到的一切。原本,刑如意对于这种说法并不是十分的相信,直到今日看见老妇人的右眼,她才意识到,这个传闻竟是真的。换句话说,老妇人的右眼不是瞎了,而是“死”了!
  正文 第302章 泥菩萨(10)
  死牢中,小乞丐睁开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恐怖的梦,他梦见一个姑娘被人抬着走进了庙宇中,然后那些人又抬来了一些泥浆,他们将那些泥浆一层一层的涂抹在姑娘的身上。先是姑娘的一双腿,跟着是她的身子,最后将那些泥浆涂到了姑娘的脖子上。
  姑娘的脖颈很美,尤其在泥浆的衬托下,更是显出犹如珍瓷一般的光泽来。小乞丐看见姑娘的颈部在剧烈的起伏,他感受出了姑娘的害怕,但是姑娘什么也做不了。那些涂在她腿上的泥浆已经干涸了,那些人似乎还不满足,于是将更多的泥浆一层又一层的涂抹上去。
  终于,姑娘放弃了挣扎,她平静的看着眼前那些正在奋力往自己身上涂抹着泥浆的人们,笑了。只是,姑娘的笑容异常的苍白,异常的无助,异常的可怜。
  虽是在梦中,但小乞丐觉得自己好像闻见了米汤的香气。他看见一个妇人端着瓷碗走到姑娘跟前,将汤勺在那碗中轻轻的蘸了一蘸,接着凑到姑娘的唇边,轻轻的碰触了一下她的唇瓣。
  姑娘的嘴唇很干,小乞丐听见姑娘用低低的声音哀求着:“娘,给我喝一口吧,我腹中饿的难受,也渴的难受。”
  妇人捧着汤碗的手微微的颤了一颤,“乖!再忍一忍,很快你就不会感觉到饿,也不会感觉到渴了。”
  姑娘抿了抿自己干涸的唇瓣,又小着声音问了句:“娘,妹妹呢?她可曾逃出去了!”
  “不要再给我提你那个妹妹!”妇人也同样压低着声音,小乞丐听得出来,妇人是有些不高兴的。
  小乞丐不明白,姑娘既叫她娘,她又为何看着姑娘遭受如此的折磨却不发一言。终于,姑娘脖颈一下的泥浆都干了,有几个匠人模样的男子上前,细细的打磨着,雕琢着。姑娘微闭了双眼,此时,她已是又饿又困,压根儿就提不出任何的精神来仔细打量这些人都在围着她做什么。
  终于,那些泥浆被雕琢出跟姑娘身子一模一样的曲线。不!那原本就是姑娘的曲线,只不过是被一层又一层的泥浆给覆盖住了。现在,他们将姑娘抬上了高高的祭台,庄重的就像是对待庙宇中的菩萨一样。
  接着,那些人散开了,又有一个盛装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瞄了一眼被摆布在祭台上的姑娘,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了声:“还不错!”
  那些低着头的人们依旧低着头,对于中年男子的话,既没有发出赞同声,也没有发出反驳声。
  中年男子盯着姑娘的脸看了许久,才拢了拢袖子往后退了两步。又有一个装扮陌生的男人从他的身后低着头走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个练武的,身形比一般人强壮,也比一般人都要灵活许多。小乞丐看着这个人跳上祭台,然后不发一语的将剩余的泥浆从姑娘的头上浇了下去。泥浆从脸上流淌而过的时候,姑娘睁开了眼,小乞丐看见她嘴唇微动着发出了一个声音:“是你?胡大!”
  胡大?胡大不就是胡家的那位大少爷吗?
  这胡家的两位少爷也是贫寒出身,爹娘为了好养活他们,所以就给起了胡大、胡二这样既简单,又容易记的名字。
  站在祭台上的人转过身来,果然是胡家的那位大少爷,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更为年轻一些。
  就在胡大转身的时候,泥浆下姑娘的脸也被泥浆定格住了。她睁着自己那双好看的眼,直直的望着胡大的背,在她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一阵风起,卷起了姑娘还没有被泥浆黏住的头发。那些头发沾到胡大的身上,被他用刀斩断了。
  风不断的吹着,吹干了姑娘身上的泥浆,生生的将姑娘定在了祭台上。那些人又开始动了,他们给姑娘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然后在祭台上放置了水果祭品,开始真诚的叩拜。
  小乞丐懵了,他不明白这些人都在做什么?他们是在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还是真把祭台上的这位姑娘当做娘娘来叩拜!难不成这些杀人凶手,还指望祭台上的姑娘来保佑自己?
  小乞丐想着,摸了摸自己身上。
  他想起来了,梦中的那位姑娘,就是自己在破庙中见到的那个娘娘,而被他剥下来的那件衣裳,就是当初那些人给姑娘套上的。
  他眯着眼,走到窗口,眼睛透过狭窄的窗棱向外望去。冬季的阳光泛着带有冷意的白,在死牢的阴影里,破庙中的那位姑娘含笑的在那里站着。
  她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死的那个人,与你无关!”
  阿牛家,刑如意正用鬼术看着老妇人的眼睛。通过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她看见了与小乞丐在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看见了那碗米汤,也看见了那个端着米汤的妇人,若是没有认错,那个妇人便是阿牛的老母亲。
  “夫人,我娘的右眼还能治吗?”
  “能治,但却不一定能治好。”刑如意松了手,:“阿娘的这双眼睛应该是被儿女所累,如意冒昧的问一句,阿娘除了阿牛这一个儿子外,可还曾有过女儿?”
  提及女儿两个字,老妇人的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跟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除了阿牛,我还有两个女儿,但她们都不在了?”
  老妇人说着,眼睛移向窗外。若是猜的没错,老妇人看着的那个方位就是娘娘庙所在的方位。
  “她们是嫁人了吗?”
  “不!她们死了,没有一个能活着。”老妇人冷淡的说着,但在那冷淡的话语背后,刑如意还是听出了一些伤心来。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娘的这两个女儿,死因是不是都跟泥有关?”
  老妇人一怔,快速的转过头来,用那两双盲眼盯着刑如意,恶狠狠的问了句:“你究竟是谁?你都知道什么?”
  “阿娘莫非忘了吗?我是如意,在云家集贩卖胭脂水粉的如意。”
  “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有很多副面孔,谁又知道,这如意是不是你的真名,你真正在做的事情,又是不是真的在贩卖胭脂水粉。我已经老了,眼睛也盲了,我活着,也碍不了旁人的事了。”
  “如意听不懂阿娘在说什么,如意刚刚所问的,都是在阿娘您的那双右眼里看到的。否则,如意一个刚到云家集不久的人又怎么会向阿娘你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来。倒是阿娘您的反应,有些过激了?莫非,阿娘才是这世上拥有两副面孔的那个人?”
  “你胡说,你能在我的右眼里看见什么?我的眼睛瞎了,一个瞎子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你又如何在一个瞎子的眼中看见东西。阿牛,送这位夫人和她的下人离开,我们家不欢迎这样的客人!”
  “阿娘不相信如意说的话,那阿牛说的话,阿娘您总是会信的吧?”刑如意将刚刚阿牛拿过来的蜡烛重新点燃,举到老妇人的跟前:“阿娘若是不信,尽管将眼睛睁开,透过如意手中的这只蜡烛,藏在您右眼中的秘密便会呈现在对面的这面墙壁之上。到时候,如意说的是真是假,自由阿牛的眼睛来判断。”
  老妇人半信半疑的看了刑如意一阵儿,紧瘪着嘴唇,让阿牛帮着自己移了移位置,然后右眼对着刑如意手中的蜡烛,缓缓睁开。
  在对面的墙壁上,先是隐隐约约的显出一道烛影来,接着那烛影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最后形成一团浓黑的影子。一阵风吹来,烛火跟着晃了几晃,等到风停,抬眼再看时,那墙上的黑影就像是被刚刚的那阵怪风给吹散了一样,幻化出一副完整的图案来。
  那图案中显示着的正是娘娘庙中那位姑娘被人浇灌泥浆的场面,而在姑娘跟前,站着一个举着汤碗的妇人,从那妇人的剪影,阿牛便认出那是自己的老母亲。
  “娘娘!这是娘娘庙中的那个娘娘。我娘眼睛还好着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陪着我娘去娘娘庙中祭拜。我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娘娘庙中的那个娘娘。只是……”阿牛疑惑的看看刑如意,再疑惑的看看自己的老母亲,“只是……这庙宇中的菩萨不都是泥塑的吗,为何这泥塑当中还站着一位姑娘?难不成,外面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娘娘庙中供奉着的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天上地下的神仙,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可怜人!”
  阿牛的话才刚刚说完,老妇人的情绪就瞬间崩溃了。她拄着拐杖,跌跌撞撞的往前扑:“我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我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你们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什么?”
  “娘!你告诉阿牛,那传闻是不是真的?那些人在娘娘庙做那件事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老妇人一动,那墙壁上的影像便消失了。阿牛担心老妇人跌倒,急忙上前将她扶住,可嘴上仍是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内心的疑惑。
  老妇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跌跌撞撞的扑到墙上,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墙面,就像是在抚摸着儿女的脸庞。老妇人的双眼,大大的睁着,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最终,那些从老妇人口中发出的各种声音都汇成了嘶声裂肺的嘶吼。
  “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啊!是我亲生……亲生的女儿啊!”
  正文 第303章 泥菩萨(11)
  “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牛也睁大了眼,脑海中不时浮现刚刚看过的场景。他觉得恐惧,不是对那个画面感觉恐惧,而是对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别人将自己的女儿活生生的封进泥浆里感到恐惧。
  “娘,你是被吓到了对吗?”
  阿牛轻声的问着,整个表情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唯恐再从老妇人的嘴里听到什么。
  “阿牛啊,是娘不好。这些年,娘一直都瞒着你。娘之所以住在这山里,并非是厌恶了云家集上的热闹,而是娘想要守着自己的女儿。娘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很厉害,错的很离谱,可娘又能怎么办?若是当年,娘不肯答应,没准娘也跟你姐姐一样,都变成了那庙中的泥菩萨。娘也是个寻常的人,娘也会怕死,娘也会胆怯。”
  老妇人捂着脸,呜呜的哭。
  阿牛失魂落魄的在屋子中转了几圈,然后不发一语的就冲到了院子里。
  “阿牛!阿……阿牛!”
  老妇人听见声音,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几步。她手中的拐杖在仓皇间掉落在地上,整个人向前扑了下去。屋子又起了怪风,怪风中夹着一股子泥巴的味道。老妇人怔了一怔,用那双枯瘦的手试探着往前摸了一摸,然后问道:“是你对吗?你来了,你终于还是肯来看娘了是不是?娘知道,是你弄瞎了娘的眼睛,你不是在惩罚娘,你是在担心娘,担心娘日日看着你的样子,心里会难受是不是?”
  “掌柜的?”李茂看着那阵怪风,却并未在风中看到什么鬼怪。
  刑如意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看到什么。
  “这风里的确有一股子泥浆的气息,你出去看看,若来得及,兴许还能遇见她。”
  李茂点点头,直接化作一颗光点,从屋子中消失。
  刑如意又一次羡慕起当妖的好处来,若是遇到紧急情况,不用腿,就能跑出老远。她走到老妇人身边,将她扶了起来:“阿娘,你可知道,这人若是活着被埋进泥里,魂魄也会随着肉身一同被封存,没有转世不能轮回。若她真是你的亲生女儿,就请你可怜可怜她,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兴许,如意还能帮她一帮。”
  “夫人的意思是,我的女儿一直就在那庙宇中?”
  “是的,她在,她一直都没有办法离开。她被人供奉在那里,睁着自己的眼睛,看着你们祭祀,听着你们忏悔,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不能抱怨,不能埋怨,更不能亲口说出自己的谅解。阿娘,你的女儿,很可怜!”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若这世上有后悔药,我宁可那个被封进泥浆里的人是我,是我啊!”老妇人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可是夫人,我也有我的无奈,也有我的迫不得已。若是那个时候我不肯,如今被立在庙宇中的可能就是我们母女三人。原本……原本我以为我的小女儿可以逃脱劫难,谁知……谁知天意难违,她最终也还是死在了泥土里。”
  老妇人深深的喘了口气,抬着那双早已盲掉的眸子问刑如意:“夫人当真想要听那些陈年往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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