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老四老四,唉哟,老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六个舅舅、两个姨娘、还有那些舅妈、姨父、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一下子小小的病房就涌进了几十个人,拥挤不堪,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女人们大多在抹着似真似假的眼泪,男人有的低着头,有的一脸焦急,有的在出主意怎么医治,朱自强透过人丛,一眼就看到了最外边的猪脑壳。
  此时的猪脑壳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身材早没了昔日的肥肿,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不知道盯在什么地方发呆,朱自强咬咬嘴唇,没再说话,他此时多想把这些亲戚全部赶出屋外,可是不行啊!
  五花肉看到自家兄弟妹妹们全部来了,精神突然振作起来,眼睛一个个地看去,有她从小背大的六弟、七弟,有她供养上学的八妹小弟,也有当官的二哥,做生意贼精的三哥,还有一直以来最厚道的大哥,还有那些子侄们,有的眼含热泪,有的一脸漠然。
  朱自强心里一动,轻声说道:“各位舅舅舅妈,姨娘姨父,我妈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医院方不停地催钱,老实说,我妈之前已经欠了一千多,在座的都是我妈的亲人,就当我向大家借吧,能不能暂时先借点钱让我妈挺过来?”
  房间里随着借钱的话声出来,马上就安静下来,哭声、呜咽声、还说话声全部停止了,除了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就这样僵了起码半分钟,武正木干咳两声说道:“我提议结了婚的每人给两百,没结婚的给一百。”
  朱自强的八姨武正宁马上出口反对:“二哥,你是堂堂的教委主任,你跟二嫂是双职工,现在负担也不重,怎么着也得表示四五百吧,跟大家平摊说得过去吗?”
  三舅武正水,供销社的会计,此时也出声支援:“是啊二哥,每年老四往你家送的东西最多,现在落难了,你怎么看得下去?”
  这话一出,房间马上就吵嚷起来,朱自强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其实这颗心早在从狗街搬到县城时就已经死了,住在街边的母子俩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亲人的救助,哪怕是再苦再累,母子俩都咬牙硬撑,包括猪脑壳在内,只会觉得他们母子俩丢人现眼,每次听到五花肉打招呼的声音,一个个就像见鬼了一般。在街上对面碰到,实在是避不过了,只好勉强地问声好,然后找个借口飞快走人。朱自强明白,做为一名小贩,作为社会构架中最底层的一部份,总是让人难以用平等的太度相待,所以他早就不跟任何武家的人打招呼了。
  “各位长辈,要不,大家到外边商议一下,我妈需要休息,这里空气太闷了!”朱自强再次轻声说话,他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变化,这些年他说话的方式大都从自己母亲身上学,看似轻描淡写,听着却让人不容抗拒。
  猪脑壳看着这个三年前给自己两脚的家伙,心里暗叹,他又长大了!
  果然朱自强的话音一落,众人逃一样的出去了。猪脑壳没有走,他来到床边,看着五花肉,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敢肯定两个弟弟如果明白真相后绝对会把他撕成碎片。
  谁知道五花肉这时竟然能开口了:“朱…同志好!谢谢你来看我!”
  这句话一出来,哪怕他是个畜生也该动容了,可是猪脑壳非但没有任何一丝变化,反而微笑着说:“妈,你放心养病,我会承担你的医药费的。”
  只有猪肝不明白老妈跟猪脑壳唱的是哪出,怎么叫朱同志呢?五花肉的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我早就托人办好了断绝母子关系的手续,朱同志,你不要再叫我妈,我怕…怕你也把我卖了!”
  猪脑壳的眼神极为怨毒地看了母亲一眼,朱自强冷冷地说:“你走吧,场面上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去继续你的升官发财梦,这里,不需要你。”
  猪肝瞪着一双红眼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朱自强再次冷若冰霜地看着猪脑壳:“如果你再不走,别怪我动手了……”看看一脸不屑的猪脑壳,朱自强冷笑道:“你不信?我打了你还能让你臭名远扬!走吧,我的忍耐有限度。”
  猪脑壳咧咧嘴,转身走了。猪肝刚要冲去抓他,朱自强一拦住他:“别管他!”等猪脑壳走后,朱自强拳头都已经捏得发青了,五花肉再次闭上了双眼,朱自强看着一脸茫然的猪肝,正要开口把事情说出,几个舅舅再次走了进来,大舅武正金手里拿着一叠十块的钞票,满脸悲切地说:“猪尾巴呀……这是舅舅们的一点心意,这个……钱不多,你先拿去解决困难,随后……嗯…随后我们再想办法,啊?来,拿着。”
  朱自强微笑着把钱接过手,非常礼貌地说道:“谢谢大舅,你们真是太有心了,唉……危难之时,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哇。”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洛永已经结掉了欠下的医药费,也不晓得猪肝身上有多少钱,他这么做也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权当作帮老妈收债吧。
  武正木面无表情地说:“钱暂时先凑出这些,随后我们会想办法,你也快高考了,现在猪肝回来,要抓紧复习!”
  朱自强点点头,武正木走到病床前柔声地说:“老四,我们先走了,别有什么思想负担,好好养病,明天我再来看你。”
  五花肉闭着眼睛点点头。随后几个舅舅每人来叮嘱几句,病房里只留下兄弟俩和洛永。
  “自自强,那个,我已经那个了。”洛永还是没办法克服口吃的毛病,可是他的神态让朱自强转眼就明白了:“你已经把医药费结了?”
  洛永点点头:“嗯,结结了。”
  朱自强点点头,兄弟间没必要说什么感谢!等五花肉渐渐睡着后,朱自强对猪肝招招手,示意洛永暂时看着。
  兄弟俩出门出,朱自强把手里的钱清了一下,四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看着猪肝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不是谈事的时候,时间来不及了,你身上有多少钱?”
  猪肝怔了一下,道:“马回子给了我一千块。”
  朱自强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话只有一千四,不够啊,你马上去狗街,把吴老爷的院子卖了,记住,里面收藏了些书画,在堂屋的方桌下面,我让洛永跟你去,把书画给我搬下来,房子卖掉,你不用下来,就在爸爸的坟边请人修新坟,还要买棺木,反正你自己看着办,事情要越快越好!”
  第四十九章 后事
  猪肝听到这话,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哪样?修坟买棺?啥子意思!”朱自强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集中精神,整理自己的思绪:“二哥,妈不行了!她得的是癌症,晚期肠癌!说不定就是这两天的事,如果再不把后事准备好,到时候谁他妈帮咱们啊?你也看到了,老妈病成这样,那些舅舅就像挤奶一样给了四百块!四百块!这能做什么?老妈欠医院一千多,洛永一声不吭的就给结了……好了,现在你给我马上去准备,最多两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也好,妈落气的时候一定要全部准备好,我不允许再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听清楚了吗?”
  话说到最后朱自强狠不得是吼出来的,虽然音量不高,但是其中透出一种让人不容反抗的气质,这种气质不是凶残也不是霸道,好像他说的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他的命令本来就应该去完成一样,至于为什么?好像不重要。
  猪肝点点头:“放心,我马上就去,老三……你一定要让妈撑住,等我回来看她老人家最后一眼,妈妈……太苦了!”
  朱自强转过身就走进病房:“赶快去吧。”五花肉倒下后,朱自强每天都要替母亲换洗裤子、洗身子,从开始的生硬、羞赧到后来熟练而体贴的侍候,对于母亲,朱自强觉得这一生恐怕来不及再为她做点什么了,洗屎倒尿换衣裳,虽然朱自强是男的,几个月下来,依然没有半点反感。
  进去给洛永把事情说了,病房里只有母子俩人相对,不过一个昏迷着,另一个却痴呆着,在这一刻,朱自强觉得生命是无比的脆弱,就像小时候看到人家生孩子一样,无论你是帝王将相也好,乞丐流氓也罢,都是从女人的跨下钻出来的,而人死也就像当年河滩上的死刑犯,脑溢血去世的父亲和现在奄奄一息的母亲,人这一辈子不在于要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关键是在临死的那一刻能无怨无悔,就像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那段经典语言!
  是啊,无愧今生,无悔今生,可是又有多少人做到呢?父亲临死的时候骄傲儿子考了全县第一,可是转头间,却撒手人寰,母亲含辛茹苦供养自己上高中,可是一场投毒风波却将最后的依靠无情地、彻底地击碎!
  人都是在不停地追逐利益,是的,利益!大哥为了钱六亲不认,拼命钻营,二哥为了钱伤人致残,那些舅舅们为了钱,生死不顾,钱啊,真是好东西,怪不得有人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可是这钱能带进棺材吗?带不去又怎么了?生前可以锦衣玉食,可以让自己、亲人过着优越舒适的生活,那些所谓的亲戚只会对你笑脸相迎!
  是啊,有钱多好,有钱的话,老妈就不用躺在这里受尽折磨,也不用再遭受邻居们的白眼和欺凌,不用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摆出一付同情怜悯的嘴脸!朱自强在心里暗暗自责,为什么没本事照顾好家人?为什么没有能力让妈妈过上安逸的日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钱,真他妈是王八蛋
  “自强,我给你带饭来了,吃点儿吧。”
  朱自强不用转头就知道是杨玉烟,五花肉住院的这些日子,都是杨玉烟做饭送饭,杨少华也来过几次,悄悄地给杨玉烟塞了两百块,这些朱自强都知道,只是他不想在嘴上说什么,欠下的早晚要还。
  朱自强摇摇道,轻声叹道:“先放着吧,洛永和我二哥来了,玉烟,不用管我,你先去上课,还一个月就高考了,抓紧时间!”
  杨玉烟早在暗地里流干了泪,她不想让朱自强再为自己担心,看着心上人一天天地消瘦,那种折磨也是一种痛苦啊。“自强,多少吃点,你总不能让伯娘看着伤心吧?”
  每次都是这样,杨玉烟只好用五花肉来压着朱自强吃饭,她能说你为我想想好吗?她说不出口,是的,她深爱着朱自强,哪怕是要割下她身上的肉,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是从小到大,她知道朱自强明白她的爱,负出是甘心情愿的,爱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朱自强专注地看着玉烟,那种眼神就像要看到玉烟的内心深深处,就像要把玉烟永远地留在心底,玉烟喜欢这样的朱自强,喜欢这样的注视,喜欢这样什么都不说,但是爱在心口蔓延的满足。
  “玉烟,我爱你!”朱自强轻轻,声音无比柔和,就像在念一句诗,唱一支歌,或者说是一个信徒的祷告。
  杨玉烟痴了!呆了!傻了!这么多年来,她不就是等的这句话么?低下头,一串水珠溅起满池波纹,心内的涟漪阵阵荡开,此时,她多么渴望朱自强能拥她入怀,那么,即使世界为之毁灭,光明为之消失,她也会知足而笑,幸福而亡。可今天朱自强怎么突然就说出这句话来呢?朱自强自己也不明白,他觉得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刻是最恰当的,当所有的恩情累积到一定的时候,总要有个地方渲泻出来。
  许久许久之后,杨玉烟觉得自己的魂飞回来了,她低声回应道:“我也爱你,一直……”
  朱自强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比眼前的少女多了几分恋爱的沉着,但是玉烟带给他的感受却是甜蜜而满足的,李碧叶只能让他勾起对女性的好奇,无论是身体或是感情上的好奇,但也不是说不爱李碧叶,只是那种爱,多了几分生理上的欲求,少了几分精神上的相融。
  走到低垂着头的少女面前,朱自强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这双从小看到大的黑眼睛,如果这是一片大海,那么,我愿意是一叶小舟;如果这是一缕阳光,那么,我愿意是一树嫩绿;如果这是一地鲜花,那么,我愿意是一滴晨露。爱人呵,这一生,我要用多少的柔情来回报你的爱?
  朱自强轻轻地把手搭在玉烟的肩头,微一用力,已将她拥入怀中,幸福是什么滋味?酸酸咸咸的,甜甜蜜蜜的,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靠着他坚实的胸堂,这辈子……够了!
  杨玉烟含着泪水的眼睛轻轻闭上,娇嫩的脸就像开放的桃花,嘴里喃喃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五花肉早已经醒了,她眯着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儿子长大了!一阵痰意上涌,她忍不住有些厌恶自己,但还是不小心咳嗽出声。
  被惊醒的年青恋人陡然分开,朱自强脸一红:“妈,你要喝水吗?”五花肉眼里溢满了笑意,转动眼珠看着杨玉烟,姑娘的脸好红好美啊,三儿真有福气,接着天突然就黑了,耳边传来朱自强惊惶的叫声,五花肉在心里轻声念叨:天黑了,妈妈要走了,孩儿要上大学……
  医生经过一个小时的抢救,最后只能无比抱歉地对朱自强宣布:抢救无效,病人已经去世!
  朱自强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那一分钟,悲痛还是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仿佛小时候第一次游泳,四周全是水,无尽的水,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所有的一切都好遥远,一阵阵窒息涌上心头,各种纷乱的镜像在大脑里支离破碎,儿时的鸡蛋饭,母亲单薄却温暖的怀抱,还有那一句句夹带脏话的亲昵笑语,妈妈,儿想对你说,等我将来工作了让你好好享福,让你抱着胖孙子,幸福无忧;妈妈,儿想对你说,等我长大后,给你买把最舒适的摇椅,再给你建个最漂亮的厨房;妈妈,儿想对你说,儿要带你到长城到海边到草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妈妈……你为什么不给孩儿一个机会?
  泪水无声地滑落,始终保持着一个永恒的姿势,仿佛一直以来这个少年郎就坐在这里,而他的泪水从了无生气的眼中不断掉下,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心里渴盼的奇迹也没有出现。
  杨玉烟紧紧地抓着朱自强的手,可是手心为什么那样冰凉!玉烟别过头,一块白布掩盖了五花肉了无生气的脸宠,这一片小小的白色就阴阳两隔了么?玉烟看着朱自强,轻轻地说:“自强,别哭……”可是自己的眼泪为什么止不住呢?
  一位护士走了过来,轻轻地拍拍朱自强的肩头:“节哀顺变!你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赶紧想办法操办后事了。”朱自强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他现在只是在不停地怨恨自己。
  杨玉烟点点头道:“我们会很快的!”
  护士叹息一声道:“医院最多能停两个小时,你们可以转到太平间去先等着,怎么样?”
  杨玉烟一手擦着眼泪一边道:“麻烦你了!”
  护士道:“没关系,我去帮你们叫人,唉,人死不能复生,你多劝劝他,悲伤过度会损害健康的。”
  接着护士热心地请来了两位医院的临时工,把五花肉的尸体搬到推车上,杨玉烟扶着行尸走肉般的朱自强紧紧跟随。
  太平间在住院大楼旁的一座偏瓦房里,这里有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杨玉烟扶着朱自强,紧皱着鼻子跟了进去,里边有个老工人,穿一身满是污垢的劳动服,脚上一双反帮皮鞋,眼睛红红的,眼角沾着两块眼屎,脸色苍白。杨玉烟有些害怕,紧紧地抓着朱自强。
  这一抓反倒把朱自强给抓痛了,手臂上钻心地痛,刺激得他集中精神,见玉烟被吓得脸色苍白,打量了一下问道:“玉烟,这是哪里?”
  杨玉烟回道:“是是…医院的太平间…自强……”
  朱自强拍拍她的肩,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转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五花肉被两个穿着临时工抬到太平间的停尸床上,白布将五花肉的尸体衬出一具瘦小的浮雕。
  老工人瞄了两眼,淡漠地说:“是个小娃儿吧?估计才七八岁呢,唉……可怜了,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朱自强眼睛看着五花肉的尸体,听着老工人的话,心里一阵阵酸楚,母亲在短短的两个月竟然瘦得像个小孩子。
  “是我妈。”
  老工人眼皮跳了几下,有些赫然地说:“对不起哦,怕是得了癌症,不然不会瘦得这么厉害。”
  朱自强点点头,看来这人是见惯了生死的。老工人瞄了两眼又继续说道:“娃儿,先别难过了,得准备后事呢,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呢,我这儿有点香蜡纸钱,你先用用,赶紧安排人做好准备。“
  朱自强这才一惊,刚刚让猪肝去了,不能拖啊,“玉烟,你现在马上坐车去狗街,跟我二哥说…说……妈已经去了,让他尽快准备好,再叫上几个人来。”
  (呵呵,是我误会看剑兄弟了.我的解释就是更新!满意不?)
  第五十章 发丧
  等玉烟走后,那老工人见朱自强面色太差,生怕他悲伤过度,开始有意无意地逗他说话。
  “人生几十年,或早或晚总有一死,到时自然是尘归尘,土归土,富也罢,穷也好,光着身子来,赤着身子去,有的带了一身的罪恶,有的带了无尽的牵挂,唉,但人一死,什么都消了,年青人,我看你也有知识呢,要想得开啊。”
  朱自强听他谈吐不像那些没学问的闲汉子,点点头道:“老人家说得对,可是真要看破生死,不容易啊。生有生的可贵,死有死的价值,我妈这辈子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清福,都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朱自强觉得这位红眼睛的老头挺可亲的,不知不觉就敞开心扉。
  老头点燃一根旱烟,“叭唧,叭唧”地抽了两口:“小伙子,这人生呀就像一个圆圈儿,从生到死,转了一圈,幸福的,人生显得圆满,圆满是什么?高寿、有福有禄、儿孙满堂、吃穿不愁。不幸的那圆自然有些曲折,但还是要回归终点,谁也逃不了大运啊!可是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圆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利益之辈到死的时候可能众叛亲离,冷血之人可能孤独一生,唉,人这辈子关键是要对得起自己良心,待人处事莫亏了自己的良心,周总理去世的时候,全国上下哪个不哭?那是因为他老人家功高盖世,爱民如子,高风亮节,做人就要做周总理这样的人,一生光明磊落,上无愧于天地父母,下无愧于黎民百姓,至于什么党和国家,那些我老头子不懂,也懒得去懂。我看你母亲虽然吃苦受罪,但遗容较好,这是带笑而亡的吉兆,她心里应该没有什么憾事吧?”
  朱自强心里一振,母亲的憾事就是未能看到自己考上大学!低下头默默思量,大学应该怎么办?考是没问题的,但关键在于读大学的钱从哪儿来?唉,又是钱啊!
  那老头看看朱自强,微笑道:“小伙子在上高中吧?”
  朱自强点点头,老头翻翻红眼,眼睛显得有些昏浊,眼角的眼屎越发明显了。“呵呵,那就努力考上大学,让你母亲的人生圆满一些。小伙子,我看你人挺不错,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像你这样高大的人可是少见了!将来肯定有番大作为,如果放弃的话真是太可惜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活人还会让尿胀死?”
  朱自强苦笑道:“老人家说得有理,现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知道老人家怎么会到这里干活?”
  老头敲敲烟杆,神情愉快地说:“别人都怕死人,我却最怕活人,死人不可怕,没思想没生气,静静地躺在那儿,你跟他说什么都行。你知道吗?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是什么?”
  朱自强不禁想起棉花匠传授技艺时说的话,世界上最厉害的是自然灾害,于是回答道:“天灾。”
  老头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天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唉……任你学问再高,也别想看懂人心!人心可怕啊,贪、毒、自私、残忍,自古到今死于天灾的人多些,还是死于自身残杀的多些?”
  朱自强愣了,这倒没想过,他看过很多历史书,自古到今由战争造成的死人简直是不计其数了。不说远的,单单一个抗日战争死了多少人?谁也拿不出个准确数字来。
  那老头看着朱自强的样子,得意地笑道:“所以最可怕的还是人,今日跟你称兄道弟,明日就有可能为了钱财、官位、女人冲你背后下刀子,嘿嘿,所以我宁愿呆在这儿跟死人打交道。”
  朱自强听到这话就想起了自己的亲哥哥,猪脑壳,这可是事实啊!就发生在自己家里,自己身上的事实。
  老头又道:“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嘿嘿,斗死这么多人,当真其乐无穷?现在像我这样被斗怕的人太多了,那些干部谁还有刚刚解放时的那种冲劲、干劲、魄力?虽说那会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可一心为民啊,嘿嘿,你还没进社会,现在有些干部,连表态都不敢,还能干什么事儿?少干事就少犯错,少犯错就升得快,就算不升也能稳坐钓鱼台!这样干要不得啊,饱暖思淫欲,个个保安稳的结果是什么?嘿嘿……那就是腐败,从上到下的腐败!唉,虽然暂时不会乱套,可是老百姓苦日子什么才能到头唷!”
  朱自强点点头,他的思想被老头带动起来,陷入到一种迷雾里,老头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听起来总有点似是而非的感觉。可是偏偏找不出什么可反驳的理由,这老头有点儿意思。
  两人谈谈说说差不多就过了两个小时,猪肝冲进来的时候,朱自强正锁着眉头极力消化老头的话。
  “妈……我的妈呀!我的妈!你为喃就走掉了……”猪肝跪在五花肉的脚后位置,这里有朱自强点上的香蜡,还有几团烧卷的纸钱,后面陆续进来几个狗街的街坊,个个身强体壮,平时跟他家关系都相当不错,付雷、洛永也在其中。
  几个人冲上去把猪肝拉起来,纷纷劝解,让猪肝先节哀把人弄回去再说,猪肝也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两包烟递给老头:“谢谢老人家!这烟你留着抽,是小辈的一片心意。”老头也不推辞,点点头,开始着手帮忙包裹五花肉的尸体。
  临走时,老头把众人送出来,拍着朱自强的肩膀道:“有什么烦心事儿的时候来这儿找我,唉,记住:死人有时是活人,活人有时是死人。保重啊!”朱自强心里念了两遍,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 * *
  从县城到狗街十公里,这时候有风俗,不能用车运,因为怕给人家车主带去楣运,所以只好做个简单的架子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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