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父子俩即刻出了门。
当他们走到公路上时,突然看见远处有一个娃娃正向这里跑来……他们很快认出这是狗蛋。
两个人急忙跑着迎前去。
孙玉厚敞开老羊皮袄,一把将小外孙搂进怀里,问:“你妈哩?”
“妈妈在路上站着哩,过一阵就来呀。”狗蛋嘴里噙着一块奶糖,并且还从身上掏出一块,往爷爷嘴巴里塞,说:“阿姨给的!”孙玉厚气得把那块糖扔在了地上。狗蛋不知外爷生什么气,一下子哭开了。
少安对父亲说:“你们回家去,让我到罐子村去看看!”
孙少安撩开两条长腿,心急火燎向罐子村赶去,不多一会,头上就热气大冒。
从县上参加罢“夸富”会回来,孙少安就雄心勃勃地开始筹办上砖瓦厂。短短十来天,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他放开胆量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千元款,并且雇好一个可以操作制砖机的河南师傅。他原来准备今天到县城边一个停办的砖瓦厂买一台300型制砖机,然后就要进行一番大铺排呀。另外,除过憨牛,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愿意来为他干活。这些天,他一直在村里,石圪节和原西县城奔波,紧张得如同打仗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他姐夫干下这么个混帐事!
他把他姐夫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起姐姐的苦情就忍不住泪水盈眶。命运对人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姐姐这么好心肠的人、偏偏就碰上这么个男人呢?唉,当年他真不该劝说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孙少安一路走,一路朝前面的公路上张望,看姐姐是不是走过来了。只要姐姐平安无事,他想他有办法收拾王满银和那个女人。
孙少安一直走到罐子村村头,还没见兰花的踪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狗蛋不是说他妈过一阵就到双水村来吗?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安当然不会知道,他姐此刻就在公路一面不远处的河湾里,闭住眼等死。
少安象一个红了眼的凶徒一般,闯进了姐姐的家门。
他进门后,发现姐姐不在家,王满银正和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吃面条。两人显然被他的凶相唬住了,端着碗立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少安问王满银:“我姐呢?”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王满银瞪着眼说。
少安走前去,一拳打在王满银的脸上。一声惨叫,王满银鼻子口里血大淌;手里的碗也被打飞了,面条象虫子一般撒了一身。
“南洋女人”一看事情不妙,把碗往炕上一掼,提起那个提包正准备夺门而出,少安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在那张黑瘦的脸上接连扇了几记耳光;那女人杀猪般尖叫着,拼命挣脱开来,大撒腿跑了。少安立刻又调过身,一脚把王满银踢倒在地上。王满银鼻子口里流着血,趴在地上抱住头就是个嚎叫。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
“肚子疼不疼?”
“不疼,就是恶心……”
“快去医院!”
少安拉起姐姐的两条胳膊,将她背在脊背上,跑着蹿上了公路。
他把姐姐放在路边,自己八叉开双腿,象个强盗似地立在公路中央,准备硬行拦截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汽车。
当一辆卡车按着刺耳的喇叭开过来的时候,立在公路中央的孙少安拼命向司机招手。
汽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司机的脑袋几乎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他脸色煞白跳出驾驶楼,二话没说就伸出手打了孙少安一记耳光,喝骂道:“你找死呀?”刚打了别人耳光的少安挨了一记耳光后,仍然站着没动,他眼里噙着泪水,指了指旁边的兰花对这位怒气冲冲的司机说:“我姐姐刚吃了老鼠药,求求师傅把我们捎到石圪节……”司机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这!他挥挥手,让少安赶快上车。
少安把姐姐扶进驾驶楼,汽车便飞一般向石圪节跑去。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少安说:“刚才实在对不起……”少安下意识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说:“这没什么!我们还要感谢师傅呢!”
这位打了人的师傅看来心肠不错,飞快地把汽车开到石圪节,并且绕路把少安姐弟俩一直送到公社医院的大门口。
少安来不及对司机说句感谢话,就引着姐姐赶快向急诊室跑去……此时,在罐子村兰花家里,王满银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他在水瓮里舀了两马勺凉水,把满脸血迹洗掉;又拿笤帚把身上的面条归干净。他在墙上的破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尊容,左脸肿得象个发面馍,院子里看热闹的大人都四散走了,留下一些娃娃嬉笑着挤在门口看他的狼狈相。
但王满银现在还顾不上疼痛,只是懊丧妻弟把他的财神爷打跑了!
自从在省城火车站结识了“南洋”来的干姐后,王满银一下子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他带着这女人,在黄原自由市场上偷偷摸摸出售香港产的玩具手表,赚了好几百块钱。两个生意人马上也“麻糊”在了一起。他们白天转着卖表,晚上在东关私人开的旅馆里包一间房子,一个被窝里搂着睡觉。真他妈的,这日子过得比神仙都畅快!
在一块睡觉的时候,干姐才告诉他,这手表原价一只才几元钱!王满银吃惊之余心想,天下哪儿还有这么好的生意呢?两个人于是商量,这些表卖完后,他们一块到广州再多弄一些,然后返回来到山区的小县镇去出售。
可是没想到有些买了表的人很快发现了表芯是塑料的,开始查问这表的来源。
王满银慌了,赶紧引着这女人离开黄原,想回家躲避几天后,再到内蒙古的草地里去出售剩下的半提包假表……唉,本来一切都顺利着哩!都怪自己昨天晚上不安生,露了蹄爪。
事情也真他妈的怪!以前他老婆要是打起鼾,炸弹也炸不醒——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动?
王满银手指头戳着破镜子里他自己的肿脸说:“都怪你这家伙!”
这个挨了打的二流子正准备再吃点什么东西,突然有人跑来对他说,兰花吞了老鼠药,已经被拉到石圪节医院去了。
王满银顿时吓呆。他没想到事情闹了这么大。妈呀,这是人命事!
他这时才惊恐地想:要是老婆死了怎么办?老婆一死,他说不定也要坐禁闭,那猫蛋和狗蛋就没爹妈了!
王满银两眼一闭,咧开嘴干嚎了一声,连门也没锁,就撒开腿往石圪节跑。他一路跑,一路想起两个娃娃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都跟他妈喝了老鼠药?
王满银由于紧张,跑得又太猛,半路上腿抽了筋。他就坐在公路上,脱下鞋,喊叫着用手把脚上的老拇指头掰了半大,才又起身继续跑。
他终于一瘸一拐闯进了石圪节公社医院。
他推开急诊室的门,见几个医生正给他老婆诊断。少安见他过来象仇人一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满银顾不了多少,扑在床前,见他老婆还活着,就赶紧问她:“你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所有的医生都扭过头看这个鼻青脸肿的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
王满银不管这些,只管问老婆“你快说嘛!吃了哪里的老鼠药?”
兰花微微合着眼,说:“吃了咱家里的。”
医生们现在才知道这家伙是病人的丈夫。
“是你买的老鼠药?”王满银急着追问兰花。
“就是你那年剩下的……”兰花回答。
“那你吃的是红纸包还是绿纸包?”
“绿纸包……”
“都是绿的?”
“都是绿的”
“嗨呀!”王满银一下子跳起来,高兴得连喊带笑,对医生们说:“不要紧!她吃的是假老鼠药!”
所有的人都瞪住了眼睛。
王满银得意地把头一拐,说:“红纸包的都是真药,绿纸包的都是假的!”
的确是这样,当他从河南人手里买了老鼠药后,自己又用灰土造了些假的。为了区别真假,他造的“药”都拿绿纸包起来;准备真药给周围的熟人卖,假药给外面的生人卖——结果真药还没贩卖完,他就被拉到双水村“劳教”去了……医生们不管王满银说什么,继续给兰花做诊断。当然,最后的结论是她确实没有中毒。
这下连兰花也笑了。笑了一下后,又哭开了——她为自己还活着而高兴地哭泣。
王满银嘴一咧,也哭开了。
少安跟着医生出了房间,去交诊断手续费。
不一会,兰花就“出院”了。
王满银这会倒又成了个人,对妻弟说:“你忙你的去!我和你姐相跟着慢慢回家呀!”
兰花问大弟:“猫蛋和狗蛋哩?”
都在我们那里。先让他们住着……”
少安一看姐姐没什么事,也就放心了,说:“那你先回去,我去对面等米家镇过来的班车,到原西城办点事……”于是,孙少安到石圪节对面的公路上等车去县城办事,王满银就和兰花起身回罐子村。
刚上路,兰花头一句话就问:“那个女人哩?”王满银脸上的青疙瘩都发红了,说:“叫少安打跑了……”兰花也不怕路上的人看见,一头扑在她的二流子丈夫的怀里,哭着说:“再不许你把那女妖精引回咱们家!”王满银胸脯一挺,保证说:“再不啦!”
兰花哭着用两只拳头在他胸脯上狠狠捶了几下,直把王满银打得倒退了几步——这既是恨又是爱啊!没有办法,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这个人还是她的男人,也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满银现在变得老实起来,他象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恭顺地跟着妻子回了家。
回到家里,兰花看见丈夫脸肿得快把眼睛都遮住了,便又心疼起他来。她自己不顾伤心和饥饿,先点火烧了点热水,拿毛巾给丈夫敷在脸上……第二天,兰花又去双水村把猫蛋和狗蛋接回家来,当然,满银可没敢跟妻子上丈人家的门。
猫蛋和狗蛋回家以后,王满银也就把那场风波抛在了脑后。父爱渐渐在他心里复活。他接连几天没有出门,盘腿坐在烂席片土炕上,绘声绘色地给儿女讲述外面世界的各种见闻;两个孩子亲热而崇拜地围在他身边,听得都入了迷。兰花在锅台上忙着给他们做饭,时不时泪眼朦胧地瞥一眼炕上挤成一堆的父子三人。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感到过象现在这样幸福啊!
石圪节遇集的时候,王满银想起自己卖假手表还赚了不少钱,就引着猫蛋和狗蛋赶了一回集。在集上他见啥给儿女买着吃啥。他给孩子们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又给猫蛋买了一个书包和一条红领巾,给狗蛋买了一支手枪和一个警察帽。最后他还破天荒给妻子扯了一身的确凉衣裳……哈呀,逛鬼王满银一下子变得这么规矩,就好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没过几天,这个二流子旧病复发,逛性勃起;他屁股一拍,把老婆孩子丢下,又跑外面浪荡去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孙少平没等到过正月十五的灯节,就又离家走了黄原,所以他并不知道罐子村姐姐家发生的事;如果他在,弟兄两个说不定能把他姐夫和那个“南洋女人”踩死哩。
他是临近春节才回到家里的。虽然他的户口落在黄原的阳沟队,但双水村永远是他的家;正如一棵树,枝叶可以任意向天空伸展,可根总是扎在老地方……当然,他回来并不仅仅是恋念家乡。他一方面是为了和全家过个团圆年,另一方面是想为父亲做点什么事。哥哥已经分家另过光景,他现在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本来,他刚一到家,石圪节公社就邀请他作公社春节秧歌队的指导,他立刻婉言谢绝了——他已对红火热闹丧失了兴致。刚过罢春节,他就忙着跑出去给家里买了一车炭;并且把前半年用的化肥也买好了。这些大事父亲没有能力办;而哥哥正在筹办扩建砖瓦厂,也分不出手来管他们这面的事。
这些事办完后,他就决定很快返回黄原去,一家人劝说他过罢正月十五的灯节再走,但他坚持立刻就动身。他心里着急呀!给家里置办完必需的东西后,身上就没几个钱了。他要赶快到黄原去揽个活干。临走时,他除过留够一张去黄原的车票钱外,又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兰香。妹妹马上升学,需要一笔花费——本来他想多给她留一点,但实在没有了。
家里人并不知道他急于返回黄原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决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窘迫……象往常那样,从黄原东关的汽车站出来后,他几乎又是身无分文了。他在金波那里把铺盖卷一取,就来到大桥头熟悉的老地方。现在他已经很自信,知道凭自己年轻力壮,很快就会被包工头带走的。是呀,他从一切方面看,都是一个老练而出色的小工了!
不出他所料,刚到大桥头不久,他就被第一个来“招工”的包工头相中了。包工头听口音是原西人。一攀谈,没错,是原西柳岔公社的,叫胡永州。少平不知道,这位包工头的弟弟就是原西县“夸富”会上和他哥住一个房间的胡永合。当然他更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氏兄弟在这地区有个大靠山——他们的表兄弟高凤阁是黄原地委副书记,因此这两个农村的能人走州过县包工做生意,气派大得很!
少平和几个揽工汉被胡永州带到了南关的工艺美术厂。胡永州正给这家工厂包建新房和职工家属楼;厂房主体已经完成,现在正盖家属楼。
因为回家过春节的揽工汉现在还没大批地返回黄原,因此胡永州现在只招了二十几名工匠,先处理宿舍楼的地基。
二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垃圾堆旁的大窑洞里。好在这窑洞有门窗,又生着火,还不算太冷。少平几个人到来时,这窑洞已经挤满了。对揽工汉来说,这里住的条件可以说相当不错;虽然没床也没炕,但地上铺一些烂木板,可以抵挡潮湿,少平勉强找了个地方,把自己的铺盖卷塞下。天气冷,睡觉挤一点还暖和。上面几个公家单位的垃圾都往这窑旁边倾倒,半个窗户都已经被埋住,光线十分暗淡。但谁还计较这呢?只要有活干,能赚钱,又有个安身处,这就蛮好!少平高兴的是,以前和他一块做过活的“萝卜花”也在这里,两个人已经是老相识,一见面亲切得很!
少平上工的第二天,就是农历正月十五。到了傍晚,黄原城爆竹连天,灯火辉煌,继春节和“小年”以后,人们再一次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古塔山上,彩灯珠串般勾勒出九级高塔的轮廓,十分壮丽。黄原体育场举办传统的灯会,那里很早就响起了激越的锣鼓声,撩拨得全城的人坐立不安。
本来,所有的工匠都约好,晚上收工后吃完饭,一块相跟着去体育场看红火。但包工头胡永州对大伙开了恩,买了一大塑料桶散酒,提到他们窑洞来,让大伙晚上热闹一下。工头并吩咐让做饭的小女娃炒了一洗脸盆醋溜土豆丝,作为下酒菜。胡永州看来是个包工老手,很会抓做活的工匠。这点酒菜使所有的人都没兴致再去体育场了!
晚上,二十几个揽工汉围着火炉子,从塑料桶里把散酒倒进一个大黑老碗,端起来轮着往过喝。黑老碗在人手中不停地传递着。筷子雨点般落在放土豆丝的盆子里。
连续喝了几轮后,许多人都有了醉意。一个半老汉脸红钢钢地说:“这样干喝没意思,咱得要唱酒曲。轮上谁喝,谁就先唱一轮子!”
人们兴奋地一哇声同意了。
酒碗正在“萝卜花”手里,众人就让他先唱。“萝卜花”把黑老碗放在脚边,说:“唱就唱!穷乐活,富忧愁,揽工的不唱怕干球!”他说他不会酒曲。众人说唱什么都可以。
“萝卜花”就唱了一首往古社会的信天游。他的嗓音好极了,每段歌尾还加了一声哽咽——格格英英天上起白雾,没钱才把个人难祝地绺绺麻绳捆铺盖,什么人留下个走口外?
黑老鸹落在牛脊梁,走哪达都想把妹妹捎上。
套起牛车润上油,撂不下妹妹哭着走。
人想地方马想槽,哥想妹妹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