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殆尽

  陆沉回来的时候,郑蘅半倚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平板里的设计图,时不时凝眉细思,手指轻轻戳着屏幕。
  “你今天很漂亮。”他爱极了她认真画画时的模样。
  郑蘅愣了一下,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走到她身边,趁她愣神的时候,抽走了她手里的平板,把一盒冒着香气的红糖糍粑递到她面前:“喏,很热,我喂给你尝尝。”
  “我不想吃这个了,我只想喝刚刚的白粥。”
  郑蘅抬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捧着的那碗甜品,便捂着鼻子摇了摇头,只觉得这腻甜的香气有些催人欲吐。
  “……”
  陆沉白皙的脸下意识地微微黑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把手里的甜品放在一旁,极为耐心地跟她说:“我再去楼下给你买。”
  “我是不是很过分?”她拉住他的手,眼睛里带着些微的茫惑。
  “没有,你很乖,一点也不挑食。”
  他笑了笑,脸上的两个酒窝盛满柔情,语气亦十分真挚:“我很少有机会这样照顾你,你提什么条件我都不会觉得过分。”
  “你这么说,我也从来没照顾过你啊。”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似乎比自己还要憔悴几分,她幽幽开口道:“我已经拖累了你很多年,所以我时常觉得,你跟我分开了,会过得好一点。”
  “等你出院了,我就可以带你回去,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照顾我。”他知道她心里的痛,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你跟我爸已经说好了吗?”
  她只记得昨天晚上那些医生像对待精神病人一样,把她控制在床上,给她注射了镇定剂。
  除此之外,再也记不清其他的事情了。
  “嗯,他说以后不会再干涉我们的事情了。”陆沉声音里带着久旱逢甘霖般的欣喜。
  “他大概已经在心底放弃我了,因为是我,害死了我妈妈。”郑蘅清冷地一笑,眼睛里水意朦胧,“如果不是我的任性,她本来可以活到这个夏天的。”
  “这不关你的事,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是我不好,我误会了你。”陆沉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了几句:“我下去给你买粥,你先吃点东西,我们再谈这些事情。”
  “我不饿,但是你还能坦然地跟我在一起吗?”她抬眸看着他,想到姑姑们在机场跟她说的那些话,眼睑无力地垂了下来:“我自己早就没办法直视我自己了。”
  “那些徇私枉法的警察,还有祁阳,都为这件事情付出了代价,所以你也慢慢忘了好不好?”陆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不明白他们之间怎么又变成了这种局面。“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阿蘅,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可以吗?”
  郑蘅想起那段绝望的日子,她蹲在昏黄不清的屋里,每天望眼欲穿。墙上连钟摆都没有,她不知道他的生日从何时开始,又在何时结束,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她才确定自己已经完完全全错过了他的生日。
  “我有跟你说过,生日快乐吗?如果没有,我现在补给你。”她微微抽噎出声:“我没怪你,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我都没有跟你说生日快乐。”
  “你买的蛋糕,我收到了,谢谢你,阿蘅。”他把她揽进怀里,耳朵贴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她:“等你好了,再帮我补办一个生日宴。”
  “我妈妈的最后一面,我也没见到,我全都错过了。”她深陷在自己破碎狭窄的世界里,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自顾自地对他说:“我知道,二十九岁那天,你过得很不快乐。”
  她抬起头,用手摸了摸他下巴上青青点点的黑色胡渣,看到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心里只剩下苦涩,她认真对他说:“我希望你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能够快快乐乐的。”
  “我答应你。”他对她郑重地允诺。
  “所以你要在二十九岁这一年,好好地把我忘了。”她拼命摇头,声泪俱下,“我怎么把你耽误了这么久。”
  “你生病了,别说那些话,我去给你买粥。”他替她盖好被子,害怕让她再度情绪失控。
  “我没有生病,我很清醒,陆沉,我很爱你。”她睁着眼睛,眸子里尽是悲凉,“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你,就觉得好难过,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不想看到我,我就去外面,让护士进来照顾你。”陆沉忍着眼睛里的灼热,转过身去,把背对着她,“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
  “我一想到你为我留在这个城市里,都会觉得很难过,你明明不该这样活着的,你以前每天工作那么忙,深更半夜才下班,就算是新年,也要去国外加班,可是你却在这里消耗了这么多天,你自己的公司,你都不要了吗?”
  “你为了我辞职去南方呆了那么久,我就不能也为你推掉一些工作吗,事业之于我,是很重要,它凝聚起来了我大半人生的意义,可是你也很重要,阿蘅,我对你这么多年,那些话,真的还要一遍又一遍跟你不断重复吗?”
  “就是因为这么多年,我才难过啊,你喜欢我什么啊,我当初忘不掉你,因为我误会了你,伤害了你,我做错了事情,我很想补偿你。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回到你身边根本不是补偿,是变本加厉的伤害,我让你难过了那么多年,十年里没有陪你度过一次生日,你心里不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吗,就这样的一个我,你到底为什么不放手啊?”
  陆沉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她却还在不留情面地一根一根地掰断他心里的那些细弦。
  郑蘅亦面红耳赤,小腹里的绞痛愈来愈难受,她疼得握紧了拳头,额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继续对他说:“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昨天晚上,我又打了一针镇定剂,加上以前每天吃的安眠药,我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可以健健康康地长大,就算生下来了,也可能是个死胎,就算活下来了,也可能早早夭折,就算平安长大了,我跟你又不可能在一起,他的人生只会是一片不幸。”
  “孩子的事情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可是你怎么就能认为,你一定不会跟我在一起?”陆沉的心也渐渐沉入谷底,他问她道:“阿蘅,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会好起来?”
  “你回到你的南方,好好地工作生活,像我认识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商业精英们那样,正常幸福地生活着。”
  “我当然可以这样活着,我以前就一直是这样活着,但是这跟我们的感情没有多大关系,你真的不想再跟我回去了吗?”他愈说愈无力,心里仿佛早就参见了她的答案。
  “我想回到北方,守在我爸爸身边,我的出生让他们失去了幸福的二人世界。现在,我又害死了我妈妈。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住在原本有三个人的家里,你明白吗?”她顿了顿,颤着声音对他继续说下去:“我妈妈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我爸如果再……陆沉,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根本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放弃了我,哪怕我们曾经谈婚论嫁,还有过一个孩子?”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眼神里除了化不开的悲伤,剩下的全都是失望。
  “我没想过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一直都在吃避孕药,也就那一次没有,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我这些天精神不太好,前前后后吃了很多的药,我根本没勇气生下这个孩子。”
  “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他固执地问她。
  “我真的没想过现在就要一个小孩。”她的语气更加坚定。
  “你不会后悔吗?”
  陆沉看着她的眼睛,又问出了重逢那天,他在酒店门口对她说的话。
  郑蘅,你别后悔。
  她当时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可是到最后,她还是后悔了。
  而他竟然能站在她如今的立场上,完完全全地理解她,根本无法辩驳她。
  “陆沉,你不累吗?”她没答他,只是轻轻浅浅地问了他这么一句。
  “累。”他叹了一口气,不再对她隐瞒。
  “我也很累。”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我们互相喜欢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妈妈也葬在江南,不在你的南方,也不在我的北方,对两个人都很公平。”
  “真得对我公平吗?”他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我继续缠着你不放,才是对你的不公平。”她已经让他孤独了整整十年。
  陆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只觉得十分陌生,与记忆里的她相差甚远。
  “你准备什么时候放弃这个孩子?”他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决定权都没有。
  “我回到北方的时候,有很多要好的朋友,她们会陪我去。”她的语气淡然,像是要与三五好友出门逛街那般轻松。
  “我再陪你最后一次吧。”
  他知道她的倔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江南依旧是,姹紫嫣红,烟雾袅袅。
  自从他答应离开她以后,她的身体渐渐痊愈起来,心理医生也说她恢复的很快。
  陆沉无言,到了这般地步,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坐在医院的长长走廊里,绝望地等着医生出来宣判,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
  他对她的感情,曲曲折折了十年,也在这一天里,如烟火散落长空,尽数消失殆尽。
  郑蘅出来的时候,对他轻轻地笑了笑。
  “我不疼。”
  “嗯。”他微微颔首,问她道:“现在想去哪,我送你一程。”
  “送我去机场吧,我订了回家的票。”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现在的状态,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顾林之在那边接我。”
  “你以后,会跟他在一起吗?”
  “我跟他确实很合适。”
  “嗯,那我就不送你了。”
  郑蘅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绵白的云层,每一片白云里,都长着一双与他相似的眼睛。
  她伸出手,触向他的眉眼。
  十年里掉了这么多的眼泪,真正分开的时候,她竟然只觉得释然。
  陆沉,谢谢你,爱了我这么多年,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仍是十八岁那年,在医院里遇到了你。
  我讨厌后来所有医院里的场景,但十分感激那一年,我能躺在那张病床上,遇到这个世界上,最温润如玉的你。
  如果时光倒转,回到重逢那天,我在人间又一城再度遇到了你,我一定不会,再端着寿司酸奶,走到你的面前。
  唯愿你,此生盎然恣意。
  不必再,挂念我。
  ……………………
  如果觉得阿蘅有点神经质的话,
  没错,她现在的状态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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