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怨入东风芳草多

  那黑风将军气喘吁吁,逃回洞内,早有小妖备好了酒水,忙呈上来。
  女子接过空碗:“朱郎,刚才是什么人叫骂?”
  黑风将军深吸了口气,大手揽过女子纤腰:“夫人不必担心,是个有名的无赖。”
  女子婉声道:“可是那袈裟的主人?”
  黑风将军干笑:“他还不配。”思忖了片刻,又道:“翠娘,你想家么?那孙悟空不是个善茬,这番招惹上,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我差人送你回家避避风头。”
  那名唤翠娘的女子抬眉啐道:“少来!谁不知道,你是想把我支走,好去会你那些个什么二姐三姐的。”
  “唉,夫人,那二姐都死了多少年了!”那黑风将军叹道:“我猪刚鬣对天起誓……我这当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说着,就捏了把翠娘的屁股。
  翠娘戳戳他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娇嗔道:“色胚子!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再见那些贱人!”
  这俗艳的画面被变成飞虫的悟空尽收眼底。
  悟空觉得膈应。这丑妖精,打情骂俏的,也不嫌害臊。
  旁边守洞的小妖精大概是习以为常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眯着小眼就是笑。
  真搞不明白这勾当有什么好的,他自打从石头里蹦出来,就对女人没兴趣。
  当年在天上,那月合老人几次张罗着给他说亲,今儿个紫霞仙子,明儿个九尾狐妖……后来又说什么,不可能哟,怎么会没他的情根呢……再后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以至于同龄人早就儿孙满天下了,他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处猴。
  他很是为此自豪:自己可是天地灵气所生,能和那帮俗人一样拉根红线就配种吗?
  “将军,那孙悟空见咱们大门禁闭,无人进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黑风将军面色莫测,只道:“那猴子狡诈多端,一时三刻还会回来的。把大门给我守好了。”
  ***
  “不喝了,真的不喝了。”玄奘苦着一张脸,连连婉拒。
  悟空恰好看到这一幕,举棒怒斥:“你们可是苛待了我师父?”群僧忙下跪磕头道:“不敢不敢!”
  玄奘赶紧扯住他,语重心长:“悟空,他们不曾怠慢。”
  这群僧人怕孙悟空找他们的麻烦,才不过半日,就已经喂了他三次茶汤,两顿斋饭了。玄奘打了个饱嗝——是真的下不去了。
  红尘中人有“酒桌文化”,他们出家人也有个潜规则,姑且可以称之为“茶桌文化”吧。围着一桌素斋,你敬我敬,推杯换盏,不喝就是不给佛祖面子,直到一桌人都撑趴下为止。
  悟空见玄奘阻拦,才肯收了棒子。
  玄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种“霸道猴王爱上我”的剧情,往常只在那些杂书里看到过。虽然他和孙悟空只是师徒,但他觉得,自己还真和那些女主角一样被徒弟对待着。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要接受这霸道的关怀和宠溺。
  不对,徒弟对师父,应该是……孝敬吧?
  哦,对,无论他愿不愿意,都要接受这“霸道的孝敬”。
  玄奘忽然想到了什么,偷偷瞥了瞥悟空的虎皮裙,脸颊浮上一层红晕。
  “悟空,那妖怪手段如何?你打得过他么?”
  “打是打得过,只是那怪物狡猾,不肯应战。老孙只恐师父惦记,回来报个平安。”
  咦?
  被说中心事的玄奘心中一嗔,嘴上犟道:“那倒没有,你赶紧想办法去把袈裟拿回来。”
  悟空吃过斋,便又朝那黑风山赶去。只见那山坡上走着一个白衣秀士和一只小妖,正齐齐朝黑风洞方向走去。悟空按落云头,侧耳偷听,只听那二人不时说着“袈裟”、“佛衣会”之类的字眼。他那急性子又发作,一棒便将这二人打死。那秀士和小妖现了原形,原来是一条白花蛇和一头苍狼。
  悟空用棒挑了挑沾血的那白色外袍,内里露出一封简帖。他便拔了根毫毛变作小妖,又念动咒语,迎风一变,化作那秀士模样。
  ***
  “将军,凌虚道长来了。”
  原来那守洞门的小妖个个认识这白花蛇,所以一边通报,一边接引。那猪精早已大笑着迎出二道洞门,口中称道:“有劳道长仙驾珍顾,请坐,请坐。”
  悟空坐定,那翠娘笑盈盈来传茶。悟空只得边道谢,边结过茶盏,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有些滑腻。
  翠娘又道:“朱郎,还不快去把你那袈裟拿出来,给道长瞧瞧。”
  猪精应道:“夫人别急,我这就去。”又对着悟空说道:“道长稍待,我这就去拿那佛衣。”
  悟空心内暗喜,事情竟如此简单。
  翠娘忽然掐了他一把,娇滴滴道:“杀千刀的小淫虫,你怎么才来?”
  悟空一愣,感觉脑子有些招架不住。
  他身体僵硬,却只能任凭翠娘往上靠。
  翠娘捅捅这儿,摸摸那儿,爱个不够:“我每日对着那猪精,饭都吃不下。你又好久都不来一回,叫人家怎么受得了!”
  悟空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时候遇过这种事儿?一时脑筋卡住,不能运转。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不是我不想你,实在是忙于修炼,抽不开身呐。”
  翠娘不依,直往他身上蹭:“讨厌。你那本事还需要修,还需要炼?人家都快被你折腾死了。”
  悟空干笑:“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嘛。”
  “人家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倒好,一点儿也不着急。”翠娘有意责怪:“我不像你,可以活上个好几百年。我一个凡人,哪儿能等得起你?”
  “夫人——”只听那猪精折返,远远叫了一声。翠娘应道:“朱郎,怎么了?”
  说着话,猪精已走了回来:“那佛衣被你锁在箱子里,我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没问你拿钥匙。”
  翠娘吃吃笑,从胸口掏出一串钥匙扔到猪精手上:“瞧我,怎么也忘了。”
  悟空见猪精回来,精神才松懈许多。那猪精领了钥匙,又去拿那袈裟。
  气氛又开始尴尬。
  悟空沉默不语。
  说多错多,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如不说。
  翠娘又捅了他一下,轻声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和尚,吃一块肉就可益寿延年。他到了么?”
  悟空心里“嗡”的一声。
  看来,那猪精还不知道此事。不然,也不会只拿了袈裟,却不捉玄奘。
  否则,现在办的就不是“佛衣会”,而是“唐僧宴”了。
  悟空心内发狠:这奸夫淫妇,竟打玄奘的主意?
  他假意问道:“那可是人肉,你真敢吃?”
  翠娘不耐烦:“怎么翻来覆去的老是这些话?我跟着这猪精这些年,什么没吃过。”翠娘若有所思:“再说,凭什么你们都可以长生,我就不能?”
  悟空心里扬起几分钦佩。别看她是个小小女子,还真有胆识。可惜,是个淫妇。更可惜,她想吃的是他师父。
  翠娘回头望了一眼,见那猪精还没有回来。又道:“我也曾试探他,‘有没有什么吃了是可以长生不老的?’他很防备似的,笑吟吟的,就是不肯说。只说什么‘上一个这样想并付诸行动的,现在还在山底下压着呢’。”
  悟空笑道:“我知道这人。这人是个有勇有谋、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
  猪刚鬣并未走远,只是躲在阴影处沉沉看着这一切。
  他不是不知道翠娘与凌虚子这一对贱人勾搭成奸,只是觉得时机未到,不宜下手。
  前些年观世音行经此地,降服了他,命他与取经人做个徒弟。如果他动了那唐僧,观世音岂能放过他?倒不如借这两个贱人的手,捉了那和尚来。到时只推脱成“不知情”、“以为是个凡僧”,便可以把一切罪名,都推到这对奸夫淫妇身上。
  翠娘这个女人,是他几年前从一个庄子骗来的。当时她有一户定了亲的人家,他就吃了那户满门,变作朱公子,去高老庄迎娶了翠娘。
  起初,她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就是不肯相从。
  可,还有他制服不了的女人?
  后来,翠娘像是忽然之间开了窍,腰肢款款相迎,整日换着花样讨他欢心。
  他原有个相好,是个兔子成精,住在福陵山云栈洞。哪知一朝毙命,被阎王老子勾了去。
  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卯二姐是命丧于凌虚子之口。
  现在,凌虚子又勾引了翠娘。要不是为了唐僧,他早就把这白花蛇剁碎了炖汤。
  忽然,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将军,不好了!那送信的兄弟,和凌虚道长,都被打死在路边了!这洞内的道长,恐怕是孙悟空变的!”
  猪刚鬣神色骤变——孙悟空,你坏了我多少好事!
  他怒气上涌,将手一抓,就唤出了九齿钉耙,直冲向中厅,照着孙悟空劈面就打。
  孙悟空凭空跃起,就扯出金箍棒,现了本相,与他缠斗起来。
  翠娘大惊,花容失色。见他二人杀意正浓,无暇顾及她,便拔开腿就跑。
  猪刚鬣余光瞥见翠娘逃出洞外,一分神,被孙悟空重重打在背上。他滚落在地,现出原形,乃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野猪。他回头狠狠望了孙悟空一眼,便朝翠娘追去。
  翠娘只觉身后呼呼作响,间有野兽的嘶吼声。
  她实在跑不动了。
  她被困在这洞里几年了?三年,还是五年?
  这几年来,她像井底之蛙,从来没有见到过洞口外面的天空。
  她眼前一黑,只觉得胸骨一阵剧痛,便再没有了意识。
  ——可惜啊,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一年的春光。
  ***
  悟空追来时,只看到翠娘的尸体。
  一半在山径上,一半在猪刚鬣的嘴里。
  猪刚鬣巨大的身躯伏在地上,嘴边是翠娘的血,背上是方才被金箍棒打出的伤口。
  孙悟空心头一紧,挥棒就要打——
  “悟空,手下留情。”
  是观音菩萨。
  悟空住了手,猪刚鬣也恢复了人身,朝着菩萨叩拜。
  “悟能,我叫你将功折罪,持斋把素,在此等候取经人,你不但成亲,今日怎么还咬死你的发妻?”
  猪刚鬣无言。
  孙悟空冷笑:“这个猪精是本性难改,作恶多端,不如打死了事。”
  菩萨应道:“悟空,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猪刚鬣忽然道:“菩萨,我知错了。”
  菩萨喃喃:“带上袈裟,快随你师兄去见你师父吧。”
  ***
  猪刚鬣一见到玄奘那张皱眉苦思的脸,就想到了那日水帘洞中的女子。
  看来,轮回这种事,虽然会改变人的长相,但那神态却是不会变的。
  他似笑非笑,对玄奘叩拜:“师父,弟子猪悟能,奉观音菩萨之命,保护师父去西天取经。”
  玄奘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怎么又有个徒弟?
  不要啊,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
  不过,看这猪悟能一张笑脸儿,气质亲和,应该要比那孙悟空好相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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