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第15节
那司机发现她始终攥着手机,碎裂的屏幕之下,依稀能看见什么名字,以及号码。就告诉医护人员,这或许是她家属。
而梁昭在上车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来回答他的。她极力摇头,说不是,
“这不是我家属。”
随后,通知家属由警方和医院落实到位。范围自然只涵盖到梁女士和老太太,外婆在家里听说的时候,骇得双腿发软不得命了。
丁教授在梁女士当面听闻,也吓个半死。于是乎众人四面八方拢到医院,直到丁教授逮到正在急诊的顾岐安,后者才迟迟得知。
好在他先头的作为再怎么叫人失望,那一下反馈得很够格,抑或是人之本能。面色肉眼可见地煞白状,如遭雷劈地反问母亲,你说什么?
不等丁回答,那头就有护士急急来唤,刚送来的那车祸病人,腿是僵直的。
说的就是梁昭。而多年经验的顾岐安不会不清楚,腿僵直也许象征着什么,寻常车祸急诊里,也接过不少类似病例,十之八.九下丘脑都受损了。
再说狠点,这是终身的、不可逆的。
丁教授恍惚间,一身白袍的人已经带风而去,冲到担车边。
七手八脚里,原本该下班的老纪查瞳孔确定还有救,“马上准备手术!”再转头规劝徒弟,“你就别上了。私人情绪影响判断。”
彼时梁昭戴着给氧面罩躺在床上,出一口气只进半口的样子。视野虚化间,尚能感知外界,以及,她很想对顾岐安说点什么。
比如孩子没了,你无债一身轻了;
再比如很抱歉,我当初想嫁给你,有利用你“洗白”的心思。我没有诚实,太在乎自己的虚名和荣辱,如果这是因果循环,我也认了……
可惜话有好多,力气好少。
终究顾岐安只和她微末的目光相对片刻,就意气也义气地向老纪要求,“让我上罢。”
从他们之间纠葛上一条人命起,就没有资格谈两不相欠、两相安好了。
“实习”过个把月的准父母关系,哪怕再短也存在过。
人生里的一还一报何其公平。
老纪不多为难徒弟,既然他执意要上,也只好由他去。
次日周琎才听闻了这档子事,很难不怪主任糊涂,“您明知道他心里最过不去的坎就是车祸,最在乎的人就是车祸死的!还让他上……”
*
二人的衣帽间都是梁昭设计的。
从她婚后住进来,房子里里外外从布局到陈设,全依照她的口味重新洗牌。原本冷锅冷灶冷色调,现在四处花花草草,倒也平添几分烟火气。
顾岐安挑好配套的西装领带换上,就出门到客厅,他们今天要去老宅过小年。
厨房里,梁昭在发呆静候小馄饨汆汤浮面。小火煨煮之上,浅炖锅的盖子一翕一翕地,像极了周而复始的生活节奏。
她不禁出神,以至于有人故技重施,不听响地闪现身后,又骇她一跳。
梁昭眼刀飞他,“我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吓死。”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顾岐安拨正着腕表,一脸神清气爽,全无悔改。
梁昭漠然收回目光,暗忖间,发落他,“你把冰箱里昨天剩下的半杯蜂蜜柚子茶解决了。”
这也是她三分钟热度的试验品,只不过,以惨败收场。柚子皮没处理好,果肉也没焯够,太苦了,她只呷一口就五官马赛克。
所以才发配给顾岐安,也是他活该。
而某人全然状况外,听话拿出来,在边上抄着兜,顶悠闲地饮下好大一口。
“怎么样?”梁昭忍住作恶的嘴脸。
喝见底的人面色不改,把杯子放进水槽,拿水漱口,最后才瞧向她,“你知道胆汁的味道吗?”
第15章 -15- 农夫的蛇
顾岐安说柚子茶和胆汁一样苦。逻辑就像梁昭有时说, 你昨晚弄疼我了,比生孩子还疼。
实际上他没尝过胆汁。她也错过了体验后者的机会。
这一年半以来,梁昭最最头大的莫过于逢年过节, 新媳上婆家,是个人都问她打算何时再要一个。仿佛生孩子这种事她能自给自足。
就像眼下出门前, 她在心里押注,今天会被几个人问。
玄关处,她坐在换鞋凳上穿靴子,一边扳着手指数亲戚。顾岐安站着,一身灰色正装配曜黑领带, 驳头别一枚丁香花领针, 发现她的小动作了, 问梁昭, “你在干嘛?”
“在数你们家计生办拢共几个成员。”
好吧,在这点上某人和她统一战线。
于是故意蹲下来要脱她的鞋,梁昭:“哎哎哎你有毛病伐?”
蹲在面前的人与她视线平齐,“我怕你十个手指不够用,还得加上脚趾。”
“你也知道啊。”
二人相视片刻。梁昭并非第一天发现,他睫毛很长, 还有些女儿家的卷翘, 配上桃花眼就更是风流乃至俊秀。直勾勾看你的时候,无情也似有情。道行浅点的小姑娘必然架不住,事实他连在手术台上切肿瘤都是这副眼神。
梁昭双脚向前送送,没好气,“把拉链拉回去。”
顾岐安照做,“这鞋新买的?”
“前年买的。”
“以前没看你穿过。”
“这话你几乎天天说。”
有人被噎得彻底息声。静静在玄关等她检查手包、戴手套、照镜子,摸索五分钟还没完, 顾岐安忍不住催了,“风度在呢,没落家里,有那个功夫倒是带点温度出门。”
你要说梁昭大难不死,懂得健康的重要,又不尽然。穿着打扮还是老样子,季节反着来,外面那个三九天,她只有一件羊毛大衣配线衫,也从来拒绝秋裤。
说穿秋裤就是和时尚无缘!
而顾岐安还记得从前住大院的时候,三四岁的梁昭仗着小娃娃的便利,是经常只穿秋衣秋裤就屁颠屁颠到处跑的。她母亲跟在后头喊,臭囡囡,也不怕臊!尿在裤子上我把你头拧下来!
想到这他不由好笑出声。
一切就绪的梁昭疑惑,“笑什么?”
二人前后脚出来,顾岐安单手锁门,垂眸看她也卖关子,“笑你小时候比现在时尚。”说罢就抽钥匙率先走开。
只剩梁昭在原地,这都什么跟什么?
*
江南到了年边就一直没再落雪,只有阻碍人伸手出袖的阴寒,冷进你骨子里。
在家里说不信的人站进冷风就吃苦头了,好冷,梁昭根本等不及车子升温,立刻坐进去。出事之后,她这一年半都没碰过方向盘,平时上班若是顾岐安顺路就同他一道,不顺的话,他们家那个司机小钱会来接送。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顾岐安有在疏导梁昭,尽量用回车子。
“我驾驶证都到期了,超时没换证,又要重考科目一。”梁昭坐在副驾上看窗外,否定就是否定,她能找一万个理由借口。
“凭你的脑筋考科目一很难?”
“不难。”
“所以你只是不想开车,是杯弓蛇影。”驾驶人剖析得一针见血,也不知道梁昭这个恢复期究竟要多久。其实手生什么的不要紧,她完全可以练练再上路,他有空也能陪练,最难克服的是心理那关。
出事前,二人来往时顾岐安有听梁昭说过,说她的驾驶技术算是顾铮手把手教的。
大学学业太忙的缘故,她又怕晒,就始终拖沓着没学。毕业季那年谭主任说,闲下来还是把驾照考了,在魔都生活没个代步就跟没长脚差不多,到哪都不方便。老父亲承诺会陪她学,可惜终究“跳票”了。
之后,忙过父亲后事与实习期,梁昭才有精力有闲钱报名驾考。她虽然学习能力强,空间方向感却很差,尤其被教练骂得狗血淋头就更是晕乎。
直到某天,阴差阳错搭了顾铮的车,打那起他就时不时陪她到世博附近操练。
顾岐安犹记得,梁昭回溯这段时光时神情总是很轻松,至少眉眼是灵动的。
有些事不提不代表忘记。顾铮于她,是低洼里恰巧摸到的绳索,是父亲身份的填补,还是单纯男女邂逅的爱慕,梁昭其实很门清。
她只是把快乐的资格落在了那段进度条。
“埋葬昨天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趋利避害的本能。”顾岐安专心眼前的路况,话不知不觉出口,他自己都挺意外。
梁昭心上一恸,下意识认定他就是在说她,说有关顾铮那段过往,说那场车祸,“是啊,毕竟那天我哪里料到会出车祸,又哪里想到你会不接电话。要是再来一遍,我没法想象。”她真的很怕死。
这话不无哀怨,哀怨他那天的不及格表现。尽管她是无心。
顾岐安食指叩叩皮圈套,轻淡无比地反驳她,“自然不会再来一遍,”说着转脸去看她,“我也只有一个自由身可赔。”
梁昭知道他什么意思。那次车祸后,顾岐安包括顾家人出于责任也出于歉仄才求娶她的。说白些就是他弄大了你肚子,身心伤害变双份,即便这孩子没了我们也依旧有愧于你。更不想事情闹穿了,传到外面两家一齐丢份。
说邪门点,就是他因为漏接一通电话,典当上终身幸福来赔罪。
车窗上湿漉漉一层水汽。梁昭不理会某人的内涵,伸手在窗子上划了个2。
两年。这是她给自己定的ddl,用两年来磨合这桩契约般的婚姻(当然婚姻本质就是契约),看这人能否渗透进她的精神层面,能否在最最底色的烟火气里与她合拍。不能……算了,原谅她暂时还不敢说踹掉他的话,毕竟梁女士一准会哭天抢地的。想想就额角发胀。
但要是真真熬不下去了,他们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沉没成本来继续耗。
梁昭从来没问过顾岐安爱不爱自己,哪怕是喜欢。
一个妻子质问已经变心的丈夫这种问题,是愚蠢;而她质问,就是蠢上加蠢。
车厢内暖气很足,电台还是上回梁昭搭车时调的,放着某首无歌词的爵士乐。
软绵绵曲调里,副驾驶上的人懒懒瘫靠下来,顾岐安斜乜她几眼,才发现,这女人究竟有多瘦!坐上来好半天安全带忘了系,车子也没报警。
“梁昭……”他对她还是直呼大名,一贯如此。
“做什么?”梁昭眯着眼回望他,想起安全带没系了,连忙拽出来往插扣里对。只是姿势太别扭,对半天也没对上,随即就听边上人叹一声,递手过来帮她插好。
梁昭倒吸一口凉气,狗咬吕洞宾,“你的手冷到我了!”
“……”顾岐安看她又看她,“你是在指我的手?刚刚帮你弄好安全带的我的手?”
“不然呢,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驾驶人回正目光到前方,啼笑皆非,问她是不是属蛇的?
“我属什么你不知道?”
“就是属蛇。”农夫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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