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_分卷阅读_5
林嬷嬷斟了一盅茶递给傅兰芽。
傅兰芽却只抿了一口,抬眼见身边不少丫鬟默默看着她,眼里竟有渴慕之意,想来因被困了大半夜,早已口干舌燥,仍顾忌着主仆之分,不敢随意僭越。
她便令林嬷嬷将茶盅分发给众人,除此之外,又亲自给林嬷嬷和周总管斟了一碗茶,举杯呈给他们,勉强笑道:“嬷嬷,周叔,今晚之后,咱们主仆的缘分恐怕就要尽了。”
林嬷嬷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周总管却微微一滯,哽声道:“小姐何出此语,老爷尚未定罪,翻案并非不可能,说不定还没等小姐进京,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傅兰芽并不接话,只看着他将满满一盅茶饮完,忽道:“周叔,倘若我没记错,你来我们傅家已经有二十年了,这些年你操持府中诸多杂务,日夜不休,真是辛苦你了。”
周总管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须臾,忙声告罪道:“小姐折煞老奴了。小姐想来也知道当年老奴是为着什么来的傅家为奴,那年渭水发洪灾,岸上百姓瘟疫横行,若非老爷防汛及时,沿岸发放防疫汤,老奴恐怕早已病死,怎会苟活了这许多年?真说起来,老奴这半条命都是老爷救的,何来辛苦一说。”
傅兰芽目不转睛看着周总管,见他虽然言之凿凿,神情更是哀戚诚恳,目光却分明有闪烁之意。
傅兰芽看得胸口一刺,忽然笑了笑,瞥一眼在不远处树下饮茶的锦衣卫,仿佛聊家常般闲闲道:“周叔,你该知道我这些日子总在梦魇,看了好几位大夫、换了好些方子,却总不见好。我心中郁郁,知道父兄公务繁杂,不忍让他们挂心,便去信给蜀州伯父,想请他推荐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谁知这信却一去无音讯,一月来都未能收到伯父的回信……”
说到这,她突兀地收声,跟周总管平静对视,见周总管始终平静无澜,神情并不因她这番话有任何变化,顿了一顿,又道:“周叔,平日府中书信都由你亲自照管,长达一月,府中与外界毫无消息往来,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林嬷嬷却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她知道小姐向来不肯糊涂度日,既然对府中与失去外界联络之事耿耿于怀,必然会想方设法弄个明白,只不知为何会特意选在这个当口质询周总管。
她想起之前小姐刚醒时跟她说的那番话,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猛的偏过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周总管。
傅兰芽却目不斜视,只盯着周总管,缓缓道:“除了书信失联之事,还有一事令我不解,便是我梦魇之事。实话说,我原以为是我宗气不足、运化失职,只需服上几剂补中益气的方子,再调养一些时日即可,谁知前两日我做了一梦,得了梦中的启示,才知道我连日梦魇不休竟是另有原因。”
周总管闻言神情不变,只微微笑道:“如此甚好,既能找到病因,小姐的梦魇病想来很快就会痊愈了。”
傅兰芽摇头嗟叹:“这话未必,因为我所做的梦太过荒唐,竟然梦见母亲对我说我之所以梦魇,不是因着生病,竟是有人下毒。周叔你说,好端端的,为何会有人给我下毒,你说荒诞不荒诞?”
她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语调神情又与平日没什么不同,不远处几个锦衣卫看了,只当他们主仆在闲聊,并未往深处想。
周总管听了这话,脸色却如同上好的瓷器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倒不是他自乱阵脚,实在是他在傅府傅府多年,深知这位小姐的心性,聪明过人不说,更不肯无的放矢,这番话看似无头无尾,却句句意有所指,他心头大震,怎么也想不到,今夜经此大难,小姐仍能抽丝剥茧,猜到大致的真相。
傅兰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觉胸口血气翻涌,恨意如同雨后的湿气般丝丝缕缕从心底沁出,紧紧咬紧牙关,将神情勉强维持住,只冷笑,那份解药看来是不用送出去了。
好一会,她哑声道:“周叔,我知道你跟随父亲多年,父亲待你着实不薄,照拂你的家人不说,更曾教你读书认字,不知你可曾听过秦时胡亥的典故?父亲性情秉直,眼里容不下沙,每回说起胡亥等奸佞小人之事,总会说:由古至今,背信弃义之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
她微微一笑,倾身向前,轻启唇瓣,用只有她和周总管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诛。”
周总管面色铁青,猛的站起身。
☆、第 4 章
旁边几个锦衣卫见周总管行止有异,纷纷拔刀,喝道:“站起来做什么!快坐回去!吾等奉旨办案,胆敢违抗者,当谋反定论!”
恰在这时,王世钊和平煜等人从院外进来。见周总管跟其他同僚起了冲突,王世钊神色微变,急步上前,欲要喝止周总管。
可周总管却不知见到了什么可怖情形,双目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对耳旁的呼喝声充耳不闻。少顷,仿佛终于看清眼前景象,瞳孔剧烈收缩,身子筛糠般直抖起来,边抖边连连往后退。
余人见他神情如此惊怖,背上汗毛不由得一竖,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看,却只看见院中月光朗朗,花木随风簌簌摇动,除此之外并无异状。
“快、将他抓起来!”王世钊见周总管情形不对,生恐他发了失心疯,将不该说的话抖搂出来,也顾不上支使旁人了,抢先一步,挥刀刺向周总管。
平煜见状,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王世钊的背影。
周总管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身后王世钊等人逼近的刀锋,只死死盯着看着前方,五官渐渐恐惧得扭曲成一团,不等王世钊及另外锦衣卫靠近,便怪叫一声,胡乱挥动双臂,大嚷:“别、别过来。”
他力气大得出奇,虽然手无寸铁,竟然硬生生将王世钊等人的绣春刀隔开一旁,眼看杀开一条血路,猩红的眼睛居然一亮,迈开步子,疯了般往前急跑,一边跑一边仓皇回头,口中呼喝不已,仿佛后头有厉鬼在索命。
可他没跑多远,便仿佛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拳,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跪在当地。他痛苦地捂紧胸口,挣扎着要起身,可身子只剧烈地抽搐几下,很快便僵在当地,彻底不动了。
傅兰芽见状,虚脱般的松口气,悄悄拭了拭汗,趁众人的注意力仍落在周总管身上,借衣袖的掩盖,将指甲里藏着的粉末一点一点慢慢弹到地上。
她手指微微发抖,心砰砰跳个不停,虽然一丝也不后悔,但想起自己方才亲手诛杀一人,仍觉胃里涌起强烈的不适,几欲呕吐。
早在几日前,在她意识到府中与外界失去联络之后,便对周总管起了疑心,因他在傅家多年,深得父亲信重,府中大部分庶务都经自他手,除了他以外,没人能不动声色将傅家变做一座孤岛。
更奇的是,在她起病之后,本以为周总管会请了程大夫上门给她诊病,因程大夫是曲靖名医,又对她的脉案极为熟悉,由他亲来诊视,多半能药到病除。谁知周总管只找些陌生面孔的大夫,程大夫始终未曾露面。
她好奇之下,问过周总管一回,他却说程大夫因流民治乱避祸去了乡下,暂时不在城中。
她收不到父兄伯父的书信,亦无从向旁人打听外界的消息,整日被困府里,备受梦魇的折磨。
那日忽然想起曾在父亲书房中读过一本游方大夫所赠药经,上面曾记载,有一种慢性□□,虽不至于立时毙命,却能让人整夜噩梦不断、惊惶不安,长久以往,会让人神疲体乏,有性命之虞。
说起来,倒跟她的病症极度吻合。
今夜再次从梦中惊醒之后,她忽然意识到,她第一次梦魇时,恰好是父亲奉旨回京的第二晚。彼时她打算携林嬷嬷等人去蜀州看望伯父,却因梦魇导致白日精神不济,一拖再拖。
这起病的时机太过巧合,细想开去,简直匪夷所思,竟像是有人为了不露痕迹地将她困在府中,故意致她梦魇。
等她将府中种种异状一桩桩梳理清楚之后,忍不住想,周总管到底受何人指使、又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
倘若真是他所为,那么父兄遭人构陷之事,多半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毕竟他身为父亲的忠仆,跟在父亲身边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命脉在何处,要对付父亲,他是再理想不过的收买对象。
刚才她借敬茶不动声色给周总管喂毒时,解药就藏在袖中,心底仍抱着一丝希翼,只望这一切不过是场误会,周总管始终是那个忠诚可靠的周叔,不曾被人收买,亦不曾暗害他们父女。
可她没想到周总管这么快便露出了破绽,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留下的锦匣里的毒|药药性这般霸道,竟似乎还有致幻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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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一幕将傅府的下人们吓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院子里除了查看周总管尸首的锦衣卫的脚步声及衣袍窸窣声,再无其他动静。
王世钊第一个赶到周总管尸首旁,直到揪住周总管的头发迫他仰头,确认此人已死之后,脸色才显见得好转。
平煜本正快步往周总管身边走去,瞥见王世钊的脸色变化,心中一凛,脚步不经意间缓了下来。
王世钊又再三查看一番尸首的死状,这才起身对平煜道:“大人,这人死得奇怪,看着像是心悸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