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再不演要亡国了 第86节

  他的铁甲并不精致,远不如皇宫里最低等的禁军的盔甲,他的剑也是最古老的铜剑,从黄铜磨旧成青铜,可便是这样一把剑,方才亲手斩杀了太子卫肃。
  满朝文武候在金銮大殿上是得宗及的传话,齐帝要在这里面见朝臣。
  卫封一刻也按耐不住,再也不想等候,只想冲去见他的父皇。
  福轲原本要带齐帝回丙坤殿去养伤,是齐帝执意要来明文殿。
  殿门外传来宗及的一声长喝:“皇上驾到——”
  满殿皆跪,卫封通红的眼也紧随殿门,望见福轲背着年老的齐帝进门,猛地上前接住了他父皇。
  他没想过眼前的老人会老成这样,花白的发,垂垮浮肿的脸,却在望见他时努力挤出一个慈爱久违的笑容,露出的是一口沾血的牙齿。
  “父皇。”卫封横抱住齐帝,将他安置在龙椅上,急喝传召太医。
  但齐帝挥挥手,他预感到自己将死,那杯毒茶虽只喝了半口,虽然福轲极力为他救治,他这亏空的身体还是禁不住这般折腾。强撑的这口气,只是为了给他最爱的儿子安排好前行的路。
  齐帝整个人瘫在龙椅上,没有卫封的搀扶,他根本无法保持端坐的姿势。
  他说,他并未立卫肃为储君,是卫肃下毒弑父。
  他说,这是他最心爱的儿子,师承楚孑,是治国之才。他亏欠多年,也为齐着想,已立他为储君。
  宗及跪在御阶前,解开衣带,脱下外衫,身上正穿着一件写满血诏的寝衣。
  齐帝最后只剩下无力的气音,握着卫封粗粝的手:“疼么?”他瞧见了孩子受伤的臂膀。
  卫封答不疼。
  齐帝冲他笑笑,鲜血自血齿中流出,彻底闭上眼睛。
  大殿上响起卫封的悲嘶。
  也响起群臣送别旧主,恭迎新君的山呼声。一声声皆唤,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70章
  几日后,齐帝顺利下葬。
  按齐典令,新帝登基大典原本该在先帝崩后第二日,但卫封为尽孝道,推迟数日,在先帝丧葬翌日再行登基。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
  从皇陵归来,卫封坐在巍峨华丽的丙坤殿,殿内陈设已重新装饰,明艳鲜活,不再是从前满室药味的沉寂。
  卫云候在殿门外,进来时行路仍有跛脚。他最先发现卫肃的人马,传讯时被伤到腿,大夫道要养数月筋骨才可好转。
  卫云仍称一声殿下,在未行登基仪式前,卫封没有让满朝称他为新皇。
  “殿下,钟妃娘娘求见。”
  卫封行到书房:“宣。”
  季容身穿统领武服,俯在卫封耳边低语几句。
  卫封神色莫辨,凝望着门口许久,他的眼穿透宫门,似眺望见幼年时的自己。直到望见钟氏迈进宫门的裙裾才收起被拉远的目光。
  他与母妃钟氏这几日都有碰面,但却是第一次这样单独相见。
  钟氏仍旧年轻,美丽端庄,用母亲慈爱的目光看待他,招呼身后宫女将粥呈上。
  卫封这几日都有向她行礼,但这次却没有,他端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凝望钟氏。
  钟氏抿起朱唇:“在你父皇的葬礼上母妃不知该与你说些什么。”似是忆起痛苦回忆,钟氏笑容苦涩,“封儿,母妃多年不见你,想与你亲近却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些年,你可曾怨恨过我?”
  “怨过。”
  钟氏微怔,不料他这般干脆,她黯然落泪,苦叹:“也好,我本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护不住你,让你去吴地受苦。”
  她忽然起身跪在了卫封身前:“我知道你怪我,这些年我与你断了母子情分。可你只是看见我如何冷落你,却不知母妃身上背负着家族的责任。”
  钟氏泪水肆意:“若你是我,你便能体谅母妃的心情。在家族,我不单是一个女儿,在皇宫,我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后妃,我背负满门的寄托,钟氏全族二百多条人命全都压在我身上。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卫封望着匍跪在地的钟氏许久,抬起僵硬手臂搀扶起她。
  他只问:“这些年卫荣很听你话吧?”
  钟氏拭泪苦笑:“你一去,母妃便只有这一个孩子可以依靠,钟氏一族也不让我们母子停下半分。不过你放心,虽你父皇也疼你弟弟,却只是因为荣儿像你,你父皇最爱的还是你。”
  “那母妃呢?”卫封目光落在钟氏身上。
  他的眼平静无波,没有怨怼与逼迫,只是安静地凝望她。可钟氏竟觉自己无法正视这双眼睛,美目里泪意流淌,垂下眼睫道:“母妃自然也是疼你的,只是苦于母妃与钟氏一族无权护你。”
  卫封望着案上热气腾腾的粥与小菜:“仔鸽瘦肉粥,松菇笋丁。”
  “你还记得。”钟氏微笑,盛粥递给卫封,“我便知你该是记得的。这是你最爱吃的粥与小菜,荣儿跟你一样,也爱吃。母妃无能,只会做这两样东西。”
  “我多年不食。”卫封望向钟氏,“可以不吃么?”他的眼带着殷切,话语里也是恳求。
  钟氏微怔,笑道:“是怕味道不好?母妃还是从前的手艺,你这几日守在你父皇棺木前,一刻都不愿离去,又吃不下饭,母妃特意为你做的。”
  她重复两回,还是从前的味道。
  卫封不再推辞,接过大口喝下。
  他的吃相难免让钟氏小惊,转瞬又如释重负,只是端走空碗时,手腕不可察觉地轻轻颤抖。
  钟氏走后,季容与卫云请示卫封该如何做。
  卫封望着掌心的老旧青铜铃铛,一遍遍摩着,铜珠清脆撞响,接连下雨的窗外风雨冷瑟。
  他开口:“端去吧。”
  他喝的不是钟氏亲手做的那碗粥。
  钟氏亲手做的那碗在他这声令下后端去了卫荣的宫殿。
  方才季容俯在他耳边说的,是钟氏在粥里下毒。
  登基没有这般顺利,他早预料到屈武会有大动。
  被元钦太后一手扶持的屈武历经两朝,仍手握兵权,老武夫掌权这么多年,能操控齐帝,也能扼住卫肃。而他身为质子,却可带兵回国即位。屈武又岂会让难以掌控的他顺利登基。
  暗卫监视着各处,钟氏答应了屈武的条件,杀新君,扶持卫荣登基,让屈武摄政。
  这也是他这数日来只沉溺在父崩的悲痛中而暂缓登基的缘故。
  屈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他要敌动,一击制胜。
  ……
  殿外风雨疾作,殿内传出福轲的悲呼。
  “嗣君吐血薨了——”
  因是毒杀,整个丙坤殿被季容带兵围住,要查出真凶。
  钟氏闻讯悲痛地赶来,望见龙床上沉睡不醒的人,确定再无呼吸才啼哭着冲进雨夜,向屈武报信。
  屈家军攻进皇宫,原以为可以顺利冲入卫荣的寝殿迎接新君为帝,却发现十一皇子卫荣已被毒杀在帐中,而屈武再返身时迎接他的只有无数箭羽与精密的阵法。
  宫内腥风血雨,宫外的右相府与左相府也传出尖叫声,家仆发现家主悬梁自尽了。
  屈武最得力的两名心腹留下悔过书,自愧先帝,揭露屈武丑行,无颜侍奉新君,自尽谢罪。
  ……
  钟氏发了疯般冲进丙坤殿。
  天际泛着微弱的白,被雨水彻夜洗过的大地清冽干净,万物随同晨曦苏醒,可这新生的日光落在钟氏脸上,却照不亮一张死气沉沉的脸。
  卫封身着帝王冕服,被玄金色龙袍拥簇的人,从发梢到玄履皆透出天子威压凛漠。
  钟氏声嘶力竭:“你杀了荣儿,你杀了你弟弟!”
  女官正为卫封加冕,卫封挥手屏退,踱步到钟氏身前。
  美丽的妇人双目狠毒,鬓发蓬乱,再无一丝端庄温婉。她发了疯般冲向卫封,却被福轲与卫夷轻易拦住。
  卫封示意他二人松手。
  钟氏扑上来,扬手欲扇卫封耳光,卫封扣住她手腕,她便用另一只手撕扯他龙袍。
  他任由钟氏捶打。
  良久,钟氏累了,倒在光亮地板上嚎啕大哭,嘴中喃喃唤“我的荣儿”。
  卫封说:“昨夜我问你,我可以不喝么?”
  “为什么我可以死,卫荣却不能死?”
  殿外,宗及躬身请示:“皇上,文武百官已恭候多时,该要行登基大典了。”
  卫封睨着钟氏:“我只记得儿时那个母妃,她温柔美丽,会抱我,亲切地喊我乳名。”
  “我受罚,她也曾护我。在所有明枪暗箭对我准我时,我年幼无法自保,母妃却将我推开了,钟氏一门也将我推开了。”
  “皇陵的时光孤苦寂寥,也常下昨夜那场大雨,我刚去的那一年,七弟懵懂无知,不知该与我划清界限,还曾来探望我。我便期待母妃也可以来看我,可我等了多年,母妃从未来过,我每次都想听到母妃的消息,后来我便真的听到了。”
  “母妃借我之名,得父皇宠爱。母妃有孕,家族再获荣耀。母妃诞下卫荣,父皇大喜。卫荣周岁,母妃为他贺宴。卫荣发痘,母妃在佛前跪了彻夜,钟氏全族为他寻遍名医。”
  卫封神色无波说起这些,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说着痛痒无关的过往,可他眼眶湿润,泪意潸然,他背转身,不让钟氏瞧见。
  “是你与钟氏全族放弃了我。吴宫为质多年,你哪一次不是要我顺从,要我为了母国去牺牲一切。可我想问你,你口口声声的为了母国,难道不是为了你的地位,为了卫荣的荣华?”
  钟氏匍跪在地上痛哭,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儿子说这么多话。可每一字都不是她敢去面对的话。
  “我为何还要护你呢?我生在衰微世家,我入宫不仅为我自己的荣华,还背负着全族的荣辱。你是长子啊,我何曾不想好好抚养你。”
  “屈氏,刘氏,王氏,哪一个是我们钟氏可以对抗的?你身上流淌着我钟氏的血,时局如此,舍弃你保全全族,为什么不可以!
  你与我分别多年,怎还有母子情分?我多年如履薄冰,含辛茹苦抚养你弟弟成人,你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纵算再狠毒也不能杀你的亲弟弟啊!”
  “我受父皇之训,受夫子之教,知天地人伦,明孝悌之心。”卫封才觉嗓音痛涩暗哑,“我以为,你不会伤我的。”
  殿中只有钟氏的痛哭声。
  卫封沉声下令:“十一皇子卫荣与屈武勾结弑君,悬其颅于武正门七日,太妃钟氏,失察,禁闭于撷毓殿。”
  钟氏被宫人钳住两臂,奋力挣扎欲捶打他:“卫封,你会遭报应的!”
  挺拔脊背伫立在窗侧光影中:“我卫封为君,不愧父母天地,不匮黎民百姓,若遇淤腐不留情。我自为天下,何惧百年后功过评说。你活着也好,我不用背负弑母污名,也让你好好看看这今后的大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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