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_分卷阅读_4

  断水山庄坐落于城东,周围街坊寂静,几乎说得上空巷无人。古朴的庄园看上去并不十分显赫,飞檐碧瓦,高墙深苍。门口没有镇宅雄狮,只竖着一面高逾五丈、宽约三尺的玄武石碑,上以凌厉刀锋刻下洒脱狂放的字迹:天下风云出我辈。
  刻痕由浅入深,从锋芒毕露到气势内敛,好似一个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逐渐长成深不可测的前辈高人。
  可惜仅仅三年,断水山庄风光不再,只剩下老弱妇孺苟延残喘,用日渐佝偻的脊背托着“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此时雨势已止,天光也亮堂了些,叶浮生双目又混沌下来,只能勉强看到些许轮廓,他索性闭了眼,一手虚引:“薛小姐,请下车吧。”
  薛蝉衣哼了一声:“你闭眼作甚?莫非阁下眼界如此之高,看不起断水山庄的门户?”
  叶浮生笑了笑并不答话,薛蝉衣眼珠子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叶浮生闭眼静立,说话咬文嚼字像个酸儒大夫:“浮生如一叶,人死如灯灭。在下叶浮生。”
  “人死如灯灭……”薛蝉衣嗤笑一声,“你又没死过,怎么知道死是这种感觉?”
  叶浮生:“实不敢相瞒,在下本是野鬼一只,可惜阎王爷厌恶我不肯收留,只好借尸还魂再来祸害人世一遭……啧,活了两番,只觉得生如添火续柴,死如吹灯拔蜡,再简单不过,也再难不过了。”
  薛蝉衣被他逗笑:“那你之前是怎么死的?”
  叶浮生朝她的方向歪了歪头:“想不开,找死。”
  “那现在怎么又想开了?”
  叶浮生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对他起了这么大兴趣,便道:“曾许人一诺,死也要留口气等他来送终。”
  管事的在一边晾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插嘴道:“你的儿女?”
  “胜似。”
  薛蝉衣眉目有些冷淡:“五湖四海,三教九流,这江湖哪一天不死人?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许了诺,就一定能做到吗?”
  她说得极不客气,叶浮生却笑了起来:“倘若我有一天当真死到临头,也必魂化轻风飞越千里,给他托一个梦去。”
  薛蝉衣神色怔松,此刻管事的站在车外,叶浮生双目紧闭,自然也就无人看清她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嘴角微动,似笑如哭。
  半晌,她把神情收拾得干干净净,板着脸道:“叶浮生,我有一桩生意想找你做。”
  管事的悄悄扯了扯叶浮生衣角,可惜这货仗着眼瞎恍若未觉,笑眯眯地答道:“什么?”
  薛蝉衣道:“近日城中事端多,我欲再寻个护卫替我看顾师弟,你要是应我,事成后也就不用在这小小商队里混吃等死。”
  管事的脸胀得通红,忍不住要跟这漂亮刁蛮的大小姐一般见识,叶浮生这回倒是手快,一把按住他肩膀,侧头笑道:“谢薛小姐抬爱,可惜在下贱命一条,只希望温饱不愁,没什么远大追求。”
  薛蝉衣道:“你们一行都是外地人,古阳城的行情门路概不清楚,想在短时间里站稳立足谈何容易?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那些老弱病残想想吧。”
  管事的身形一滞,面色跟焉瓜如出一辙。叶浮生转身,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一手拍了拍右腿,有些忧伤:“小姐你看我眼瞎腿瘸,能抵什么用?”
  “就当我雇了个挡箭牌,好歹经得住三刀六洞。”薛蝉衣不耐烦地甩了甩鞭子,“一句话,应还是不应?”
  叶浮生正色道:“不签卖身契!”
  说这话时,他绷着一张棺材脸,后背被管事的拧得没了知觉。耳边听得风声一动,他抬手恰好接住了一锭银子。
  “拿去置办点行头,莫脏了我断水山庄的脸面。”薛蝉衣抬脚下了车,留下一句话,“酉时三刻来见我,我会吩咐下人带你进门。”
  叶浮生耸了耸肩,两指轻轻一掰,从银锭上掰下一个角来,把剩下的都给了管事的,嬉笑道:“这些日子,多谢管事的照料。救命之恩必不敢忘,他日若有吩咐,刀山火海我也蹚。”
  管事的握着银子,气得直哆嗦,连连拍着他的肩膀:“我救你回来,没图什么,你不必为了我们去蹚浑水!这些江湖人士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刀剑无眼,你一个又瞎又瘸的残废凑什么热闹,仗着三脚猫功夫上树不够还要上天吗?”
  叶浮生:“哎哎哎,您别生气啊,等会儿哮喘犯了怎么办?”
  “滚你个犊子!找死去吧,没人收尸!”管事的气呼呼地甩开他,扭头套马上车,一骑绝尘,险些甩了叶浮生一脸泥点子。
  叶浮生听见马车咕噜声渐渐消失,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银角,他脸色苍白,一双远山眉下横着一对桃花眼,看着有些男生女相,可不说话时神情冷硬,看着总有些不似人气。
  他从腰封里摸出个锦囊,雪白色绢布上绣着一簇青竹,针脚凌乱,把好端端的竹叶歪扭得跟毛毛虫一样,沾着些干涸发黑的血迹。隔着锦囊细细摸了摸,里面是块方形的玉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他哼着一曲《秦风?无衣》,把香囊又揣了回去,摇头晃脑地走了。
  此刻天色渐暗,微光落在断水山庄门前石碑上,刻字在明暗交错里模糊不清。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第4章 暗涌
  入夜,长空披墨,大雨滂沱而下,古阳城里大街小巷无不人影罕见,家家关门闭户。
  断水山庄后院,一阵阵砍声仍在持续,有十岁男童着一身黑色短打,脚下踩着生涩复杂的步法,手持一柄对他而言有些过大的木刀不断劈砍一人高的石柱。
  他稚嫩的面容一片冷凝,哪怕全身都已经湿透,虎口也被力道震得发红,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挥刀。石柱上密布着浅浅的白痕,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蛛丝似的裂口。
  站在廊下的男人身披狐毛滚边大氅,他冷冷地看着男童在雨中练刀,忽然抬起手,一枚核桃穿过雨幕击在了孩子持刀的手腕处。男童的手被他打得一颤,早已裂开的虎口握不住刀,木刀脱手而出,他的眼睫颤了颤,弯腰准备拾起,不料又是一记核桃打在膝盖上,整个人就要扑倒,幸亏一手撑住了地板,好悬没五体投地。
  廊下的男人寒声道:“进来。”
  男童把木刀背在背上,湿漉漉的像个刚从河里爬上岸的水猴子。他站在男人面前,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爹。”
  “谢离,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练武之人最忌手中无劲、下盘不稳,你练了这三年,却半点长进也没有,丢人现眼!”男人生得剑眉星目,奈何一脸病容,不时发出几声咳嗽,他不过年逾而立,眉目间却含着一股苍老的死气。
  这就是断水山庄的主人,谢无衣。
  谢无衣的妻子在两年前病逝,膝下只留了谢离这么个儿子,按理说该视如心头肉掌上珠,可实际而言,这“肉”该是屠夫贱卖的边角料,“珠”也是当铺伙计瞎眼收下的劣品。
  晨起早于鸡,夜寝晚于狗,习字练武四个字几乎压在这小孩头顶成了甩不掉的大山,早些年还好,这两年却活得堪比受罪。谢无衣自出事之后性格变喜怒无常,对待这个儿子更是严苛不已,有时候连庄里的下人都看不过去,可主人家的孩子是好是孬,哪容得下他们说嘴?
  谢离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好似个气沉丹田的蛤蟆。谢无衣又训斥了他几句,这才一甩袖子,顶着满脸厌弃和不耐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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