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寂静的山头今夜美不胜收,盏盏天灯就像天上繁星的缩影,祝静看着孩子们郑重其事地许了愿、再各自放飞手里的天灯,心中慢慢地变得宁静了下来。
  “静静老师,”这时,小友拉了拉她的衣袖,“我希望奶奶健康平安。”
  她侧过头,拍了拍小友的头顶,“会的。”
  “静静老师,你为什么不放天灯?”小友又问,“你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呢?”
  她听到小友的话,看着小友纯净的眼睛,沉默一会,低声说,“我希望你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现在过得并不开心?”小友一直拥有比同龄孩子更超前的想法和敏感,“静静老师,自从三年前,你就很少再和我们讲你自己的故事了,我很想知道你在英国的朋友们,他们过得好不好?”
  祝静听到自己的心脏传来“咯噔”一声。
  她从来没有办法在小友这样的孩子面前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她都无法用沉默来回应。
  “我有了新的朋友。”她的声音变得沙哑,“有个德国姑娘,她很可爱——”
  “那以前的朋友呢?”小友掰了掰手指头,“我记得,加上你,一共有四个人,其中有个哥哥,他话很多,他的双胞胎妹妹很活泼,还有一个话很少很严肃的哥哥……”
  她张了张口,瞳孔微颤,无言以对。
  是啊,曾经她总是会那么不厌其烦地和这些孩子们提到那几个人,提到他们一起学习,一起旅行,一同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一同分享快乐与悲伤。
  那些人曾对她是多么多么地重要。
  三年了,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些人尘封在了她心底的最深处,上了锁,当做是一场梦,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到,总有一天她就会忘记,可是在听到小友提起他们的这一刻,她还是如此轻易地就记起了所有的一切。
  可是那个遥远的带着血光的雪夜,所有见证那个夜晚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是现在依旧活在光明之下的啊,她该如何和小友说这样的事实?
  “小友,”不知过了多久,她微微俯下身,“这一辈子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会陪伴你一段时间,或短或长。”
  “然后,他们也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点离开你,你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的到来,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那……爸爸妈妈和奶奶会离开我吗?”
  “会。”
  “冯校长和静静老师呢?”
  “也会。”
  “彭彭,小可……还有其他的人呢?”
  “他们或许也会。”
  半晌,她听到了小友微微的抽泣声,小友擦了擦眼睛,对她摇了摇头,“那我不想长大,我不想遇到别人,我不想你们离开我。”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天灯慢慢地变成天空中遥远的光点,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小友。
  **
  放完天灯,冯校长和祝静便把孩子们带下了山顶,等走到山下的时候,她遇到了同样从另一个方向独自走下来的彭然。
  彭然的脸上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情,眼圈红红的,等看到她时,彭然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先回去了。”
  “你等我一起吧,走夜路危险。”她说。
  彭然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祝静。”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等将孩子们送去洗漱,夜深人静,她重返回山顶,收拾整理遗留下来的物品。
  等收拾完,她转过身,就看见刚刚不知去了哪里的列侬手里正拿着一只已经做好的天灯,静静地站在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你还没有走?”她有些疑惑。
  列侬没说话,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不发一言地点燃天灯,他转向她,“最后一只,你来放吧。”
  或许是深夜的山中太宁静,又或许此时是人最脆弱最容易卸下防备的时刻,她望着他沉静的目光,过了半晌,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天灯。
  “其实我没有愿望。”她背对着他,看着天空,“应该说,我已经不敢再拥有任何愿望。”
  她曾许过愿。
  她曾走入谷底,又重新被人救赎。
  她曾决心从今往后遇到任何的劫难,也要踩着荆棘往前。
  她曾经只卑微地许过那样一个愿望,希望那个愿望能够实现。
  可那个许以她一切新生和希望的人,却也恰恰是亲手摧毁了她愿望的人。
  列侬此刻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后。
  他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朝她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他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又再次慢慢地放了下来。
  祝静将天灯放飞到了空中。
  “你拒绝了她。”夜风中,她淡淡地说。
  列侬沉默。
  “列侬,其实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和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个人很像。”她朝他的方向走过去,“虽然你们两个人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在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开了口。
  她停下了脚步。
  “他欺骗,隐瞒,无恶不作。”她说,“他或许做了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伤天害理的,又不被允许的事情。”
  “可是我还是只记得他的好。”
  她还是只记得他的好,连做梦都依然会梦到。
  列侬始终深邃平静的眼眸此刻微微地动了动。
  他说,“那么,你希望他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吗?”
  很快,她摇了摇头,离开了山顶。
  第36章 第三十四夜
  **
  一连好几周,凌庭县都时常暴雨倾盆。
  自从中秋夜之后,彭然起初一阵情绪十分低落,甚至避免和列侬有工作上的合作,可是慢慢地,到了后来,也就恢复了过来。
  祝静始终没有问,彭然自己却在某一天很坦然地告诉了她——那天自己话刚说完没过几秒,列侬就已经直接给出了答复。
  彭然一边吃着梨子,一边说,“其实我后来想明白了,因为无论我那天是否表白,或者说,无论任何一个女孩子在任何时候做出和我一样的事,他的答案都不会有所改变。”
  “祝静,他的心底里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无可替代的人。”
  彭然说到这里,骄傲地扬了扬眉,“你看,我一开始就和你说,我的眼光是很好的,列侬他不仅专一,又深情。”
  祝静看她的确是发自内心地走出了失恋的难过,也算是放下了心,其他的也就没有多说,只告诉她今后的路还长。
  “祝静,其实我喜欢你,要是你是男人就好了。”彭然说完失恋的经过,趴在床上和她开玩笑,“你这个面冷心热的姑娘,哪怕你以前有很多很多故事,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祝静拿书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忍不住也别过脸笑了出来。
  暴雨的频率逐渐提高,这次持续了一周,都还是没有要减弱的趋势,冯校长和祝静商量过后决定暂时停课,以减少孩子们的行动危险。
  可就在这个当口,冯校长突然收到消息——位于临村的小友奶奶病危了。
  祝静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为什么中秋节时小友会许希望奶奶平安的愿望,小友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小友上次回去的时候,奶奶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开始衰退了。
  小友知道消息后什么都不说抹着眼泪就要往外冲的,冯校长腿脚不便拦不住,正好被祝静看到,她当即拽住小友,对冯校长说就由她带着小友去。
  但考虑到暴雨,即使距离学校不远,这个天气要去临村一趟也是非常困难的,冯校长原本想等列侬来让列侬陪她们一起去,但是却迟迟没有等到列侬。
  “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带小友去没问题。”祝静拿上雨披。
  “静静,你们要小心,暴雨天气在山区很容易造成泥石流。”冯校长不放心,一直冒着风雨将他们送到村口,“如果真的不幸遇到,记得千万不要顺着泥石流的方向跑,要朝和泥石流垂直的方向跑,找高地,找树木多的地方。”
  “冯校长,我来这这么多年了都从来没碰上过泥石流,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应该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祝静一手打伞,一手牵着小友,“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一路无话,小友心事重重,红着眼眶故作镇定,祝静不会安慰人,只能用牵着她的手给她些力量和信心。
  她或许比谁都更能够体会小友的感觉。
  两人步子很快,没一会就在这样的雨势里走了一半的路程。
  祝静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帮小友裹紧雨披,“冷不冷?”
  小友摇头,“静静老师,你不要把伞都给我,你自己全淋湿了。”
  她刚想说句自己身体好得很,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一开始只是细微的石头摩擦的轻响,到后来却变成了一声轰隆隆的巨响。
  心头狠狠一震,她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山体,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这个征兆,好像……
  “静静老师,这是什么声音?”小友攥着她的衣角问她。
  祝静刚刚有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心跳都要停止了,但是被小友这么一叫,却稍许找回了一丝魂魄,当下二话不说,拽起小友的手就往左手边的平地拼了命地跑去。
  在山区碰到泥石流就像在海边遇到海啸,都是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能够成功逃脱的概率……她从来没敢想过,也从未去想过,可偏偏是今天却被她迎头遇上了。
  离平地大约还有好几十米的距离,祝静已经听到身后与雨声混合在一起的震耳欲聋的坍塌声了。
  “静静老师,是泥石流!”小友回头看了一眼,吓得尖叫了起来,“是泥石流……”
  “别怕,我们先跑到平地,再往树多的地方去!”
  祝静嘴上努力安慰着小友,可就算她平素再怎么大胆,在这一瞬间根本也是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颤发软,连迈开的步子都好像是踩在空气上一样。
  跑,跑,跑。
  这个时候她的身体是被本能主导的,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身后呼啸着的沉闷的声音,好像是要吞噬整片大地的怪物,小友因为极度恐惧甚至都忘了哭泣,只是神色苍白地在雨中和她一起狂奔。
  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才算是安全的,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因为回过身肯定就是无路可逃。
  “静静老师……我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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