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他甚至有闲心在楚河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抱着他去阳台上坐了一会儿,看着阳光映在长长的睫毛末端,如同千万细碎的金点。他慢慢研究这个人的眉眼和五官,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不够好的地方,但无论怎么看,他都会想起那一年在三十三重天上的初见,似乎中间多少年的岁月一下子就溜走了,没有在那张容颜上留下任何时间的痕迹。
  周晖低下头,看着自己仍然强壮有力的双手。
  ——也许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渐渐衰弱、消逝的,只有我自己吧。
  到第三天的时候,楚河从睡梦中醒来,周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态度正常,轻轻松松的做饭,浇花,和他聊天,把头枕在他大腿上看电视,丝毫不提解除魔禁和幻象的事。
  他的表现,真的像是打算一辈子把楚河关到死。
  ——然而这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三天下午,于靖忠打电话来找周晖,直截了当的在电话里告诉他:“我需要你立刻过来一趟, 别玩那无聊的监禁游戏了,把凤四也带过来。”
  周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侧脸还是枕在楚河腿上,“怎么了?”
  “我们这里,” 于靖忠顿了顿,说:“现在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第44章 关于这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关于这个“前所未有的情况”。
  四天前,中尼边界,某边陲火车站。
  一个身形精悍、面容英挺的少年从人群中挤到前台,说:“两张去拉日朗的车票,硬座。”
  售票员懒洋洋伸手:“身份证——”
  少年从布包里掏出证件,那人扫了一眼,问:“另外还有一个呢?”
  少年默不作声,摸出几张钞票,塞在他手里。
  周围熙熙攘攘,全身土腥、面容黝黑的藏民大声吆喝,沾满泥土和灰尘的包袱挤来挤去,外面有家禽叽叽呱呱叫成一片。
  售票员心照不宣把钱收了,片刻后递给他两张硬座票。
  少年挤出人群,跨过满地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来到狭小破烂的候车区域,径直走向后面一排座位,随手把占座的包裹扔到地上,坐了下来。
  他身边一个穿大兜帽套头衫的人转过头,露出半张美艳白皙的脸,嘴边挂着嘲讽的笑意:“真是辛苦你了,亲爱的弟弟。”
  少年冷冷道:“墨镜戴回去,摩诃。”
  摩诃那件灰色的兜帽衫遮住了大半张脸,墨镜下露出小半张脸和脖颈,冰雕雪砌一般白。长发扎成马尾,从兜帽下方垂落在身侧,十分柔顺黑亮,看上去像个美女。
  他修长优美的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貌似漫不经心的打量周围,目光在经过的路人身上转来转去,着重观测他们的体型和脂肪厚度。
  迦楼罗却穿着山寨运动t-恤,黑色夹克和长裤,戴着黑色露指皮手套,短发支楞着,露出少年硬挺沉默的侧脸,以及长期在雪线上活动锻炼出的精实体格。
  他把包裹拎到自己膝盖上,再一次检视自己的行李。
  两天前他在这座大山唯一的“银行”里取出了当年父母为他寄存在这里的东西。那是上一次父母来喜马拉雅山看他的时候,他们商定好的机制,如果有一天迦楼罗决定走出西藏,他就会去指定的地点取出父母为他寄存的保险箱,里面的财物和资料能帮助他更快更方便的融入人类社会。
  当然人类社会在不断变迁,所以父母每过一定年份就会重新进行寄存,地点也不局限于那一家地方小银行,而是覆盖了周边铁路网上的十几个不同的银行和信用社。
  迦楼罗在包里翻了翻。
  周晖留给他东西想必前两年才来换过,包括一把越野车钥匙,然并卵,他并不会开;一打平安符,据说现在每张都炒到了天价,不过在藏区连一张都卖不出去;一只手机,没电,没卡,恶意几乎溢出屏幕。
  凤凰留给次子的保险箱却好几年都没动过了,里面码着整整齐齐八万块现金,一套身份证明,一张当年能找到的最全版西藏铁路地图。
  迦楼罗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隐忍已久的疑问,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父亲的,真的只是因为脸好?
  “好肥啊,”摩诃看着不远处一个被父母牵着的小胖墩,发出这样的感叹。
  迦楼罗立刻警告的看了他一眼:“别乱来。”
  摩诃交叠的长腿不安分的晃了晃,坐在一群食物中间大概让他忍耐得非常辛苦,冷冷道:“我那天在雪山上吃人的时候你不也没这么多废话。”
  “那不同,那是雪豹偷猎者。”
  “有什么区别?”
  “他们偷猎雪豹,雪豹是珍稀动物,就算你不吃我也……”
  “为什么珍稀动物不能捕杀?”
  “因为如果珍稀动物灭绝的话——”迦楼罗哽住,扶额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争论这种问题……”
  摩诃天生没有对错观,他的想法跟人类是迥然不同的,已经高度人格化的迦楼罗觉得跟他亲哥实在是没法交流。
  孔雀要抢大鹏的神格,兄弟俩在雪山之巅交手七天七夜,不分胜负,双方都差点把对方打残。最终迦楼罗不想这样下去了,便跟摩诃商议,由他下山出面去找父亲,把周晖调开,摩诃趁机去找母亲,先看凤凰有没有办法挽救孔雀明王的神格再说。
  摩诃失去了神格,在和弟弟对战的过程中并不讨巧,所能依仗的不过是经验而已。再这么打下去输赢实在难料,他只能答应了迦楼罗的提议,兄弟俩几百年来首次携手踏上了同一条旅途。
  这在他们的家庭关系中简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然而迦楼罗一路要采购物品、计算用钱,要规划旅途、分配供给,还要时时刻刻盯着他哥别跑出去吃人,个中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火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开始检票,摩诃百无聊赖向左右环视,看穿着各异、脸膛发红的藏民们大叫着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互相推挤,突然问:“这里这么破,你为什么要在这修炼?”
  迦楼罗说:“我习惯了。”
  “习惯?”
  迦楼罗沉默了一会,把玩那只没电没卡的手机,半晌才道:“当年你吞佛的时候,我因为明知道却没有阻止,事后你受天谴,我被跋提尊者带到西藏雪原囚禁一百年,说是要磨练惩罚,明悟佛法……现在想来当年应该是要保护我,毕竟谁也不知道天谴会不会顺带把我也劈了。”
  “一百年早过了吧,”摩诃道。
  “我一直待在喜马拉雅山上,在雪线上的冰川内活动,习惯就不想下山了。”迦楼罗顿了顿,道:“再说我替人当导游,日子过得也不错。我虽然不是正神,好歹也曾受过人界香火,必须要有一个途径去还功德,偶尔在雪山上救一救登山者,就算是做好事了。”
  摩诃突然想起自己受过的香火比迦楼罗多得多——作为正牌子的孔雀大明王,他要还的功德可能比凤凰还多几倍,但他从没动过手,这下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母亲还功德速度很快的,替人界国家做事本来就是最快的方式,而且父亲跟他一起还,差不多再有个三五年,前面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香火债就全清了吧。”迦楼罗转头看兄长:“你打算怎么办?”
  摩诃愕然片刻,把兜帽往脸上一盖:“——算了。”
  但算了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凡天人,受了信众的香火,就一定要用相对的方式返还功德给人界。凤凰作为太古神禽,并没有专门凤凰庙什么的给他上香,但毕竟活得久,千万年来积攒的人界香火也不是小数目,帮国家机构做事是他大范围内快速还功德的形式;迦楼罗比较年轻且不是正神,其实要还的不多,在极具佛性的珠穆朗玛峰上替人当向导,也算是一种修行时顺带还功德的办法。
  而孔雀大明王,既是正牌明王之一,又有广大信众,香火之多难以计量。再加上他前面只顾着吞佛和吃人了,还功德这回事,是想也没想过。
  如果他找不回神格,欠债又太多,六道轮回后不定会投生成什么——要是变成家畜猪狗,那乐子可就大了。
  “你想让我……”迦楼罗想问你想让我还的时候顺带帮你还一点吗,话未出口突然顿住。
  他转过头,只见车站低矮破旧的大门外,正走来几个人。
  那些人明显是一个大哥带着几个小弟,大哥走在最前面,三十多岁的汉人,个头很高,黑风衣黑皮鞋,举手投足气质很不一般,在闹哄哄的藏区车站里如同鹤立鸡群般显眼。
  仨小弟每人一个大背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塞满了什么东西,虽然看上去很沉,但背包的人身姿都很挺拔,像是被专门训练过。
  迦楼罗视线落在背包上,他嗅到了硝烟和火药的气息。
  ——军火?
  哪个黑社会老大把走私军火背包里来坐火车?
  “——懒得还,先找回来神格再说吧,”摩诃懒洋洋道。
  迦楼罗没理他,警惕的盯着那几个人。
  黑风衣老大来到候车室,站住了。他视线在满满当当的人群里逡巡一圈,没找到座位,目光却正巧和迦楼罗撞到一起。
  片刻后迦楼罗不动声色的转开视线,继续把玩那只旧手机。
  老大倒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顺势打量他身边的摩诃。
  摩诃从小被人看,已经被看习惯了,对目光一点也不敏感。但这位黑风衣老大实在存在感强烈,几秒钟后摩诃终于偏过头,露出小半张脸,墨镜下视线不带感情的回视了过来。
  他上下打量男人一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个动作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相当诱惑,老大眼底顿时闪过惊艳之色。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摩诃舔完嘴唇后紧接着转向弟弟,目光中满是渴望之色,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吃。”
  “……”迦楼罗扶着额头,半晌才无力道:“上车给你买盒饭吧,好吗?”
  ·
  火车终于姗姗来迟,迦楼罗排队检票上车,一人提着行李,后面跟着两手空空的摩诃,在挤挤攘攘的走道中找到隔间,推门而入,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紧接着他这口气就没再吸回去。
  只见隔间门又开了,那个黑风衣老大拿着车票,风度翩翩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包的小弟。
  “哟,”老大看见他们,似乎也有点意外,但随即笑起来:“——汉族人?来旅游的?两位好啊!”
  他口音一股正宗东北腔,在藏区非常少见。但摩诃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板后,双手插在口袋里,戴着兜帽闭目养神;迦楼罗安顿好行李,默不作声的坐下来,从头到尾一声不出,两个人都完全无视黑风衣老大的存在。
  老大也不尴尬,笑嘻嘻地让小弟放好背包,又拿出茶叶蛋、方便面、火腿肠、巧克力,递了瓶矿泉水给摩诃:“小姐?”
  迦楼罗:“……”
  摩诃根本没想到那是在叫他,眼睛都没睁一下。
  老大锲而不舍:“小姐?要喝点水吗小姐?”
  迦楼罗从边上伸出手,接过水瓶,又轻轻丢到老大怀里:“谢谢,我们不需要。”
  少年出手的瞬间,指节骨骼凸出,手臂肌肉结实,眼神平淡而目光锐利,迎面一扫如同一道寒风横过。
  老大顿了顿,拿起矿泉水放在桌面上,笑道:“没关系,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嘛。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这辽阔壮美的边疆!如何不令人兴起开怀畅饮的冲动呢?”说着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迦楼罗:“……”
  火车一声长笛,满载旅客,从西藏高原的铁轨上缓缓启动。
  站台向身后退去,车窗外的景色很快变成苍茫大地,起伏平原。
  “免贵姓吴,叫我吴大哥或老吴都行。”黑风衣老大泡了杯方便面,一边剥茶叶蛋一边问:“两位是哪里人?驴友去珠峰徒步吗?”
  迦楼罗一言不发把玩旧手机,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老大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从行囊里掏出充电宝:“小兄弟是不是需要这个?”
  迦楼罗:“……”
  “你把手机放在上面,对就这样,这根线接上……全充满大概要三四个小时,不过待会你就可以开机使用了……”
  吴老大一步步热情的教会迦楼罗给手机充电,又上下仔细打量他破旧过时的衣服,笑道:“外面的世界里新东西还有很多,小兄弟慢慢就见识到了。两位要去哪里?拉萨?”
  “谢谢。”迦楼罗简单道,“去格日朗。”
  “哦——去格日朗干什么,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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