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更在七年之后出家为道。
  陈毓皱了下眉头,对虚元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虽是人生难得痴情人,可再怎么说,人生在世的责任不只是夫妻恩爱,丢下家中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也委实太为心狠了些。
  许是看出了陈毓的想法,小七叹了口气,低声道:
  “可不就是因为这一点,师父对沈胤始终怀着深深地歉疚。”
  毕竟三十岁上才有那么一个儿子,师父又怎能不爱?
  只是失去一生挚爱的打击太过巨大之下,让沈乔难免对儿子颇多忽略,等沈乔再想到儿子的存在,沈胤却已是对他排斥的很。
  每每沈乔一靠近,就会吓得大哭不止,甚至经常同旁人说,沈乔要杀了他……
  所谓童言无忌,外人眼里,沈乔无疑疯的更彻底了,以致最后,便是自来疼沈乔的老太爷太夫人也都唯恐沈乔会做出杀子之事,不允许沈乔靠近沈胤。
  正是沈胤的拒绝,令得沈乔彻底心灰意冷。
  “挚龄的孩子又懂得什么?”毕竟早看遍了人世间种种丑恶,听说这件事的第一瞬间,陈毓就觉得不对,“说不好是有外人教唆也未可知。”
  甚而陈毓隐隐觉得,那个教唆沈胤的人,说不好就是当年沈乔出家后的最大既得利益者,现任家主,沈木。
  小七看着陈毓,又有些失神——
  毓哥哥,除了当年被拐卖,你还经历过什么?怎么可能一眼就能看透人性的丑陋?
  若不是因为虚元坚持要收自己为徒,大哥特意着人暗暗调查过师父生平,自己根本猜不到,不独沈胤对师父的仇视和沈木夫妻有关,便是便是当初师母的离世怕是也和沈木夫妻有莫大关系——
  据大哥的调查结果,师母婚后之所以长久不孕,其实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是杏林高手,本就以为女子生子年龄不宜过小,以二十余岁最为相宜。又兼师母比他小了足足六岁,还自来体弱,不将养几年,怕是根本过不了生子那一关。
  师父深爱师母,自然不愿师母为了孩子损及自己身体,便想着怎么也得等到妻子身体完全调养好之后再令师母受孕,却哪里想到,师母竟然偷偷停了避子汤。到得最后,果然因为生子而离开人世。
  只据大哥所言,当初师母之所以会即便拼却性命也要为师父生一个孩子,除了同样深爱师父之外,更是听说一个消息——自己再不生子的话,师父便会停妻另娶。
  而这个消息最早正是从二房那里传出来的。
  还有沈胤特别依赖的那个乳娘——小七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初沈胤一直喊着父亲要杀他的话是乳娘所教,因为就在沈乔出家为道后,那个乳娘的儿子便被派了个得用的差事……
  “走吧。”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传来,陈毓回头,可不正是虚元,虽则这会儿瞧着精神还好,眼圈周围却是乌青,一身灰扑扑的道袍下,令得虚元愈发显得瘦骨伶仃。
  这般颓废形象实在让陈毓难以和小七描述中那个鲜衣怒马的红衣少年联系起来。
  几人一前一后往船头而去,虚元走在最前面,刚要举步下船,脚步突然一滞,眼睛直直的瞧向岸上两个并肩站着的年轻人中红袍青年的身上。
  许是感觉到虚元异样的视线,红袍青年微微转头,朝这边望来——
  飞扬的剑眉,黝黑的双眸,挺直有型的鼻梁,当真是好一个翩翩男子。
  男子的眼神漫不经心的在虚元身上停驻片刻,便旋即漠然移开。
  虚元的身形瞬时一踉跄,好险没掉入水中。许是动静太大了,和红袍男子并立的墨袍男子也回过头来,陈毓明显感觉到那人的视线更多的集中在自己和小七身上,不免觉得颇有些古怪,毕竟,自己也就是和虚元道长还算相熟,至于沈家及岸上两人却是从无任何交集,怎么瞧着对方的样子,倒是对自己和小七颇为关注的样子?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墨袍男子脸上已是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大伯吗?”
  又回头对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红袍男子道:
  “胤弟快过来,我大伯,也就是你爹回来了呢。”
  ☆、第114章 冤家路窄
  墨袍男子话落的一瞬间,沈胤的脸上明显闪过一抹屈辱,猛地撇过头去,咬着牙道:
  “大哥你胡说什么?我从小就福缘浅薄、父母倶无,这会儿又从哪里冒出的爹爹来?”
  虚元眼神一痛,枯瘦的身形更是仿若风中枯叶,简直站都站不住。
  小七顿时怒极,师父何等洒脱的一个人,却偏是和家族之间,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从不曾想过报复,而是默默一个人咽下,还不全都是为了沈胤这个儿子在沈家能过的舒心?要知道太医院院判正是师父的大弟子,若然师父真要报复沈家,只要想法子借太医院的手掐住沈家医药这条路,便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
  偏是师父不但没提过自己的委屈,还嘱咐太医院对沈家多加照顾,若非如此,沈家产业如何能蒸蒸日上?
  眼下却是受到这般待遇,竟然连亲生儿子都不屑承认。
  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沈师兄,你怎可如此说话,明明师父他——”
  话音未落却被沈胤凶狠的打断:
  “你叫我什么?我可是堂堂沈家二公子,想要跟我攀上关系,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现在,和你那见不得人的师父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伸手就要去推小七。
  陈毓脸一沉,探手攥住沈胤的手腕往旁边一带,刚要发力把人丢出去,却在瞥见虚元痛苦的神情时,终究顿了一下,往旁边轻轻一带。
  沈胤踉跄了好几下,亏得被旁边的墨袍男子抓住手,才没有跌倒,却是红着眼又要向前冲,竟是要和人拼命的架势。
  这么一副毫无格调的亡命徒的模样,和旁边即便身处乱局依旧举止有度让人觉得君子端方的墨袍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着这边的喧哗,旁边早有很多围观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显认出了这两兄弟:
  “这两位不是沈家大公子二公子吗?”
  “那位墨袍男子就是大公子沈允,也就是沈家下一任家主,才有这般翩翩风度。”
  “可不。沈家老爷和夫人都是慈心人,平日里舍粥施药、铺路搭桥,都说好人有好报,才会养出大公子这么出色的儿子。”
  “话说都是沈家人,这二公子和大公子怎么差得那么多呢?白瞎了一张俊脸,若非顶着沈家二公子的名头,可真就和街头地痞无赖一般了。”
  “那是,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瞧着啊,二公子就是像足了他那个不成器的爹,枉费沈家老爷夫人用心教导,始终是烂泥扶不上墙,上不了台面的……”
  虽是出于对沈家及沈允的敬畏,众人只敢窃窃私语,可虚元几人依旧听得清楚,顿时脸上血色尽失,沈胤僵立片刻,却是忽然掉转过头来,直直的瞧着虚元,低吼道:
  “滚,都给我滚!是,我就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可你给我记住,我就是臭了馊了,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外人没有一点儿关系!你们都滚,滚啊!”
  太过沉重的痛苦,压得虚元的腰都佝偻了,竟是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的活力似的,连看心心念念的儿子一眼都没了力气,虚元痛苦的闭了闭眼,终于艰难的转过身来。
  只是还未抬腿,那边沈允已是大声斥道:
  “二弟。你怎可如此?自古子不嫌母丑,即便大伯当年如何,终究是你的亲爹,快过来跟大伯跪下赔罪,我们沈家可决不允许出现目无亲长的后辈!”
  那个瞧着落魄不堪的老道竟然是沈二公子的爹?
  众人好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连带着瞧向沈胤的眼神也多了些好奇和谴责。
  这沈允果然是好大哥,还真是不遗余力的要臭了沈胤的名声啊。
  陈毓嘴角闪过一抹嘲讽的笑容——
  要是到现在还看不清沈胤的处境,陈毓就算白活这么多年了。
  沈家老爷夫人是大善人?骗鬼还差不多——
  当初挤走沈家继承人沈乔还不算,眼下瞧着,竟还生生养废了道长的儿子。这沈家二房当真是好心计、好狠的心。
  就是可怜了这沈胤,幼时被人利用,亲爹真被逼走了,便落得受人磋磨的下场。比方说这身红袍,当初乃父穿着时,得来的是艳羡,沈胤再穿,除了嘲笑屈辱还能得到什么?
  不过都凄惨到了这般境地,沈允竟还不遗余力的想要毁了沈胤,怕是对沈胤依旧有所忌惮。眼睛不觉落在虚元身上,难不成,和虚元道长有关?
  那边沈允瞧见沈乔真要离开,忙不迭拖着沈胤踉踉跄跄上前,一下挡在沈乔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抱住沈乔的腿道:
  “大伯,都是我没有教好二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若是有气,就惩罚允儿好了。”
  又无比焦灼的对沈胤道:
  “二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大伯磕头赔罪。”
  又抬头冲着沈乔央求道:“大伯,您这会儿回来,不就是为了二弟娶妻这样的大喜事吗?待会儿亲家公的船就要到了,大伯既然正好碰见了,怎么也不好这样就走不是?不然,就留下来,两亲家见一见……”
  沈胤的未婚妻正是西昌府和沈家齐名的另一富商大贾王家,闺名浅语,虽是家中庶女,生的倒是千娇百媚。
  王浅语的爹王行,在家排行第四,一直跟着长兄在外打理家族生意。今日正好回返。
  沈乔蠕动着嘴唇,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心头更是一片苍凉——
  当年因为妻子体弱,沈家兄弟两房也不过沈允一个男孩罢了。一直到胤儿出生,足足七年里,自己夫妻虽是做人伯父伯母的,却真真把沈允瞧得跟眼珠子相仿。
  甚而这么多年来,不论身在那里,自己心里,允儿也同胤儿一般,都是自己的儿子。
  可眼下沈允虽是跪在自己面前,眼中那算计的神色却是不容错认的。
  沈乔心里既悲伤又无奈,更兼对沈胤愧疚更甚——
  算计自己也就罢了,如何要连胤儿一起设计在内?
  原还想着,到沈胤成亲那一天,偷偷观礼即可。能看到儿子幸福,自己也能稍稍心安些。
  可既然二房的人这般想让自己留下,那便留下便是,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陈毓也是这般想法,当下也不说话,只跟小七站在虚元身后。
  沈允则带着一班家丁和王家人站在一处。至于沈胤,则是眼神空洞的站在边缘的地方。
  足足一个时辰后,才有一艘大船从天边而来,沈允瞥了一眼依旧佝偻着头静静站在一旁的虚元几人,眼神中是尽力压抑的喜悦——
  虽然在外人眼里,沈乔这个人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可只有沈家人知道,沈乔这个名字在沈家的意义。
  沈允明白,这个大伯眼下只是无心罢了,真想要做些什么,沈家偌大的家业,甚而真会落到沈胤手里。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心里对沈胤如何忌惮,爹娘也好,自己也罢,依旧不得不供着沈允,甚而不得不忍痛抛出自己的女人做诱饵。
  本想着怎么也要趁沈胤成亲,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大伯消失。倒没想到竟是连老天也帮自己——就在前儿个,一封信件被快马加鞭送入府中。
  却是守备府大公子严宏被人谋刺,而据严宏信中对凶手的描述,沈允断定,那个老道必然就是自己的大伯。
  本来还有些拿不准猜的可准,却在瞧清楚陈毓并小七的容貌后就变成了笃定——外人不知道,自己可清楚,那严宏生性好男风,这次之所以远离京城被迫来至西昌府,可不正是因为他在京城中想要对一个落魄的皇族后裔霸王硬上弓,才不得已来此避难。
  大伯这俩弟子生的如此好相貌,严宏不看上了才怪。
  也不枉自己这两日都在这里守着,终于及时截住大伯和他那对俊美的徒儿。
  而据严宏信中所说,他们不可正是今日会到。
  到时候借了严家的手除去大伯,还不用担心得罪太医院,爹娘和自己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就只是王家的船只也不知什么时候到,正自焦躁,忽然见天边一艘大船正疾驶而来,可不正是王家船只?
  沈允顿时喜上眉梢,冲着沈乔道:
  “大伯,是王家叔叔的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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