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魔女的飢饿

  玫露在她年龄大到能分辨桑可跟银盏花的不同时,就察觉自己不太一样。
  她的姊妹们不怎么需要进食,但她却时常肚子饿,必须在月升与月落时,将肚子填满才能得到饱足。她希望有一天能克服这种缺陷。
  曾经有一次,玫露的双颊塞满食物问她:「女都不会吐子饿吗?」
  西西莉点着自己的鼻尖,神秘地对她说:「魔女的飢饿,可不能透过普通食物得到满足。」
  西西莉常常需要外出,潜到镜湖底下,她没有去过的人间。
  当经过两个月圆,她终于回来的时候。她会站在镜子前伸手将长发拨到一侧,露出白晰的颈项,对玫露招手说道:「过来,小魔女。」
  玫露起身坐到椅子上,双脚踢啊踢的,勾不到地板。
  西西莉执起玫露及腰的黑发一下又一下的帮她梳头发。西西莉心情好的时候眼尾是弯着的,她会很温柔的让梳子刷过她的发间,玫露喜欢那样的感觉。
  但当她生玫露的气时,会很用力扯着她的黑发,长长的头发就会被卡在梳子的缝隙中。西西莉用同样的温柔对她说:「我并不想这么做,但因为你不听我的话,所以必须接受惩罚。」
  玫露直挺挺地坐着没有乱动,只是透过镜子的倒影数着墙上的斑驳纹路。
  这时,玫露终于走到双色交会的山坡。
  她仰起头,看着上面盘据着一棵老树。枝椏上一片叶子也没有,歪歪扭扭的树瘤攀附在树干上一路蔓延到根部。它们由小渐大,聚拢成巨大的舱室,像在呼吸一样规律的膨胀、萎缩。
  玫露将一隻手放在上头,树瘤顺着纹理分裂成两半,一下子就将她整个身躯吞到肚子里。
  树瘤内侧有个向内延伸的洞穴。玫露沿着洞顶排成一列的光球往里面走去。洞穴一直往里面加深,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两旁石壁上的寄生子攀藤,在她走过时偷偷捲着她的小腿。
  光的指引终于在前方的石穴停下。她隐约能听到低语的嗡嗡声在回盪,还有祈求的歌谣在背景咏唱。
  这里是十二魔女们举行集会的地方,她从来不被允许参加过。
  玫露伸手拉开寄生子帷幕,发现自己站在石壁大厅里。忽然低语声停下,只剩站在外围的魔女小声唱着歌。
  月光透过树根交错而成的天井,照亮中央唯一一张椅子上。十二魔女们坐在大厅深处的阶梯座,一个个隐藏在阴影中,看不见表情。
  「坐下吧。」为首的魔女开口,声音嘹亮沉稳。
  玫露依言走向座位。
  「说吧,你的请求。」
  玫露深吸一口气,扬声道:「见习魔女玫露,愿能通过古老试炼,正式成为魔女的一份子。」
  为首的魔女说道:「十三年前西西莉带来的人类孩子,也妄想成为魔女吗?」她像是被逗乐了般,视线瞥向隔了两个座位的身影。
  玫露控制自己直视前方。她的老师也正注视着她吗?不知道此刻她是什么表情?
  为首的魔女抬高下巴,等着她开口。
  玫露望进那如丝绸的黑暗,一双双视线像针刺一般朝她袭来。她几次想张口,却发现话语竟然被偷走了。顿时她的思绪乱成一团找不到线头,她无法言语、无法开口,也无能为力。她慌乱不已,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她清楚的认知道,这些年漫长的等待,都将被她的脆弱毁于这一刻。
  在她无比绝望之时,她想起曾经的训练,要在脑海中找到一片冰凉的角落。拨开迷雾,逐渐找回呼吸的节奏,她想到这是魔女带有力量的注视。
  这才发现这也是试炼的一部份。
  她短暂闭上双眼抵挡,想像情绪是海中的波纹。她伸出手几次牵引,推进又推离,将它们抚平。
  而后她再次睁开,回道:「早在十三年,我就拋弃人类的身份了。」她接着说,「他们软弱、胆小、愚蠢,让情绪主宰自己。我会向你们证明,我比他们更优秀、强大与残酷,够格成为魔女。」
  她的话语在石穴中回盪了一阵子才散去。谁都没说话,过了三个吐息的时间,对面的魔女才再次开口。
  「你的请求我们收到了,见习魔女。」她说道。「你去到云层底下吧。在那里找到第一眼看见的人类。欺骗他,挖开他的胸膛,夺取他的心脏,从此我们认可你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是的,我听见了。」玫露垂下眼帘松了一口气。为了今天她演练过无数次,她相信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她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的。
  她悄悄往上瞥了一眼。她发现西西莉只是默默看着前方,一脸无趣的样子。
  她走出去时,她听到魔女们在说,狂欢盛夜即将到来,要开始轮流去狩猎心脏了。一锅热呼呼的浓汤,那该有多好吃啊。
  ☽
  玫露来到天上与人间的交界,无法抑制住自己兴奋的颤抖。她就要穿越镜湖去到另一边了。
  她先是坐在湖边,将双腿伸入湖中。湖面是寧静清澈的冰川色,浮云在其中静静地沉睡。当她伸手拨开它们,就化成水珠消失不见了。
  湖水比想像中还要很暖和,她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双脚一蹬由头至躯干埋入湖中。
  湖里头是深深的水底洞窟,埋入石壁的水草正摩娑着她的小手。玫露看见了气泡,找到了水流,让它带着自己快速滑行。
  远处有白光缓缓向她推进,她换了一个头上脚下的姿势。等到终于找到平衡点后,她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不再置身于湿溽的环境中。
  乾爽的冷风一吹,让她身体抖得像秋天的落叶。
  她缓缓降落在柔软的平原上,远处的亮光来自于窗前一片片摇曳的灯火。她必须穿过幽影交错的树林,循着月光一步一步往山脚下走。
  这些人间的自然万物像是决心与她抗争,一点也不听从于她。有几次她被尖锐的碎石绊倒,又或者迷失了方向,走到无法再前进的崖壁上。
  玫露抬起头,觉得她看到了两个月亮在夜空中游荡。三隻蓝点乌鸦在头顶盘旋,尖声嘲笑她的狼狈。
  她随意指挥起脚边的碎石,边跑边往牠们脸上扔。一块砸中了树干,一块扔向半空中没入夜色,最后一块正中目标将牠从空中击落。
  她跑向乌鸦掉落的方向,却跑得太快,一头栽进泥土里,嘴里吃进不少泥灰。她太累又太饿了,觉得索幸就闭上眼睛,不愿再爬起来。
  ☽
  玫露被飢饿感唤醒,闻到了烂泥巴混着青草与粪便的气味。冰凉的触感沿着脸颊一路蔓延到嘴角。玫露伸出她的长指甲,就要往触感的来源刺下去。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突然的声响让玫露吓了好大一跳。
  脸颊红润的小男孩逆着阳光站在羊群之中。他的肤色黝黑,一小撮浓密捲发垂在眉心之间,眨着眼睛与她说话。
  「就是你吗?」玫露心想,她瞇着眼睛想要看得更加仔细。
  羊群中的小羊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着玫露的脸颊。小男孩像是对此感到好奇,将脸凑得极近,沾满泥巴的手就要往她脸上摸去。玫露翻身跳起来,身体蹲伏做出攻击的姿势。
  「柔安!」不远处山坡下的房子传来声响,大门被推开了一半,男人的叫喊声由里头传来。
  男孩看着她又看向家门,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玫露当下快速思考,这个人类长得矮矮小小的,大概是人类的幼崽吧。幼崽的警戒心都不会太高,但要是遇到成年人类那可就麻烦了。
  玫露紧抓男孩的手,瞪视着他:「不要把我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
  男孩对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你等我一下。」
  他一溜烟就飞奔出去了,留下她与她没说完的威胁,呆愣在原地。
  玫露一个人靠在树丛边,她没想到来到人间遇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这般情景。
  两隻飞鸟在她头顶的天空悠悠盘旋。她随手拔了几株草,一旁的羊群受到吸引聚集了过来。玫露咕噥道:竟连人类养的动物都如此蠢笨。玫露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着,她舔舔嘴唇,瞥向一旁毫无警戒的小羊。
  她心想要不要杀隻动物来填饱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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