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_分卷阅读_904

  便在她沉吟之时,赤阴求见。
  薛平治哑然失笑,这几个来来回回,果然是算计好的么?
  她一直觉得,赤阴这位记名弟子,许多方面,都与她相似。
  性情有男儿气,心高气傲,凡事精益求精,绝不会在衣食住行上委屈自己,极好场面奢华。
  观其此时,如见她当年。
  相较之下,骆玉娘是仿了她的男儿爽利、重情重义,但半生漂泊,不拘小节,有江湖气,在爱好上,除了美酒以外,两人可是没有半点儿相同,有些时候,还不如赤阴聊得来。
  当然,薛平治很清楚,赤阴拜入她门下,从一开始,就是场交易。
  她教给赤阴长生术,赤阴则带来夏夫人的助力。
  赤阴在礼仪上做得无可挑剔,却从来没把她当成真正的“恩师”,反过来,她也是这么个态度。
  打量赤阴片刻,薛平治便问:“夏夫人那边,有什么说法?”
  “夫人已经与渊虚天君达成协议,请天君回返洗玉湖,到巫门祭湖大典上观礼。”
  “总算还头脑清醒。”
  之前,薛平治已经和余慈通过特殊渠道交流过,但此时,还是一板一眼,细细询问,这不是做态,而是要从赤阴这边的渠道上,比对出细微的不同,以进一步挖掘出飞魂城的情况。
  这一问一答,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薛平治了解得差不多了,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你昨夜是怎么回事?”
  赤阴果然是坦然答道:“师尊是说雪枝之事吗?弟子是去凑个热闹,看白衣与美姬游戏,聊做休闲。弟子自知师尊好恶,不曾真个参与……况且,也是为日后准备。”
  这里话里坦白得过分,自然是带刺的。
  薛平治对此,却是一笑置之。
  以前她是忽略了,可在和余慈关系密切之后,又怎么可能不仔细了解。所以她很清楚,这徒儿与渊虚天君,早年有那么一段恩怨。
  她不否认,只要渊虚天君能助她报得大仇,若其有意,她绝不介意将赤阴献上,便如昨夜雪枝。那时,就算她自己代入赤阴、或者什么人的角色,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今的渊虚天君,就有这份资格。
  她是这么个意思,赤阴又不是泥雕木塑,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只不过,薛平治不会把她的想法当回事儿就是了。
  至此,师徒二人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赤阴依旧是态度恭谨,告退离开。
  薛平治决定要和余慈沟通一下。正好不久前,余慈邀请她去研究一个高手的推衍留痕,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往宜水居而去。
  宜水居这边,要比她那里清净多了,虽然外面还有大批的修士,尽可能地表现虔诚之心,可里面这些小妮子,都没什么坏心眼儿,让人省心。
  进得宜水居,前面却有一人,也是刚刚回来。
  那人感应非常敏锐,在薛平治看到她的第一时间,也是回眸,恰与薛平治打个照面。
  是叶池啊……
  这位一直重伤昏迷的后辈,薛平治之前也见过的,清醒时见面,倒还是头一回。叶池给她的感觉很是文静,有些内向,不大爱说话,只是停下来,欠身行礼,叫了一声“元君”。
  薛平治与其师叶缤也是密切的盟友,也不介意,亲切问询几句,随后便分开,直趋宜水居旁边,她最熟悉的冷泉所在。
  在这里,也是疗伤议事两不误。
  推开石门,薛平治倒是意外见到了余慈的身影,分明是用神主手法,投影过来。后者见了薛平治,笑着打声招呼:“元君安好。”
  二人已经可以忽视那些虚礼,招呼过后,便直入主题。余慈借用冷泉寒烟,将早早准备好的几幅图像映现出来。
  “元君,这是我在洗玉湖底,见到的某位强人留下的推衍痕迹,据我等推测,里面很有些门道,但深究起来,还有些模糊未明之处。元君见识高明,或可为我解惑。”
  薛平治之前已听过余慈的描述,出于“预防干扰”的目的,余慈并没有谈及细节,她心中全无概念,直至亲眼目睹,眉峰便是一蹙。
  “这是造化之法?”
  身为此界最优秀的丹师之一,薛平治对造化之法,自然也深有研究。
  余慈没有多说,只是让她继续看下去。
  薛平治也没有再说话,也不顾疗伤之事,细细看下去。
  这一仔细,便忘了时间流逝,她花了足有三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此间,她在这四幅,其实是几十上百幅图画堆叠的图景之上,留下了几道“笔记”似的圈勾符号。
  每留下一处,余慈就能看到,薛平治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终答案,可如此反应,等于是间接验证了他和影鬼的猜测。
  薛平治停下来之后,又沉默半晌,一方面是梳理思路,另一方面也是缓解消耗过甚的心神。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她才开口:“天君可否形容一下,留痕之上的真意性质?”
  果然是读通观透了,一句便中关要。
  余慈点点头,伸手一指,那些死板映现的痕迹之上,便有剑意流动,铮然有声。他很难模仿造化剑意,但对影鬼来说,不是问题,除了层次达不到,其他的几可乱真,这是借了力过来。
  本来是极精妙的手段,薛平治却已顾不得了,可以看到,剑意既出,她之前做的那些“笔记符号”,便在剑意流动之后,接二连三地扭曲、破灭,似乎有两股力量彼此冲击,到得后来,整个冷泉上的寒雾,都给调动起来,翻腾盘转。
  直至一声暗哑剑吟过后,最后一个符号被抹掉,寒雾沉寂,图景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
  薛平治冷然一笑,面上还算自持,然而情绪波动,元气激荡,转眼将图景碾得粉碎,便是寒雾一时也合拢不上。
  第150章 造化阴阳 人心所向
  薛平治的反应有些大,当然,这么直白的怒气宣泄,也证明余慈的治疗方法卓有成效。
  反正已经达到了目的,余慈也不顾惜那些图像,只想听薛平治的意见。
  “元君……”
  “我知天君的意思……此是何人所留?”
  “论剑轩,造化剑仙。”
  薛平治倒也没有太过惊讶,依旧冷笑:“好啊,论剑轩欺世上无人么?”
  余慈不准备太早涉及具体事项层面,他首先要验证自己的想法:“这一套推衍留痕,起笔何处,落脚何地,我这边还是似明非明,正要请元君指教。”
  薛平治微微摇头:“天君话也太谦。若无定论,也不会专门寻我来。”
  余慈道一声“不敢”,薛平治也不再与他客气,径直道:“造化剑仙此举,看着是在造化之法上用功,其实可以想见,必是为他们剑修的灵昧修持开路。”
  “……甚是有理。”
  “灵昧是修行之本。然而现阶段,我等修士,若要发挥灵昧力量,需要经过其余法则的承载、转化,否则就是纯粹破坏性的,便如剑修。”
  余慈表示认同:“是,便是神意攻伐,也要在法则体系中跳荡。故而在真实之域,唯有剑修才能随意攻击,其余的都要先搭架子……唔,剑修也不太讲究这个。”
  薛平治的情绪渐转平和,就此微微一笑:“造化剑仙的思路,仅就所见图像上显示,他显然是不满足于纯粹的破坏性力量,而是试图再进一步,使灵昧之力,更利于干预这一方天地世界。
  “这就是要在‘造化’上出成果,便如炼丹、制器。只不过,此二者还需要水火之力操持,也要特定材料、元素,隔了不止一层,而造化剑仙,却是要直接作用……”
  余慈沉吟道:“这样的话,天地法则有所限制吧?”
  “是,以‘灵昧’真接作用于‘造化’,等于是纯以意念,易形换质,便是当年巫神,也只在开天辟地之时,才显露此项无上神通。而天地既成,自有一定之规,此后难度就是千百倍地增加。
  “所相近者,西方佛国有‘心炼法火’,可以‘意’为‘火’,却要以极大代价,借宏誓大愿,集聚精神,方能成就,但那也已经是贯通天人九法的无上神通层次,寻常人等,焉能触及?”
  听薛平治说起“心炼法火”,余慈心神也是一动,结合自家经验,确实如此。
  “灵昧直接作用于造化,既然如此之难。造化的目的,应该就是要打破法则的限制……”
  “这层限制,就是阴阳之法!”
  薛平治话音冷澈:“天人九法中,‘天之三法’为天地宇宙之自然法理,其势恢宏,其义精微,形成遍织无尽星空每个角落的天罗密网。万物生灵,出于其间,其中又有智慧灵长之类,生就‘灵昧’之力,虽生于自然,也改易自然……
  “以天地宇宙的宏大力量和严密法理,若人之‘灵昧’直接触及,便如水滴入海,顷刻浑化无存。之所以能够保留下来,得以修持,日渐壮大,正是因为天地宇宙间,还有天人作用的独特规矩,得了这一份缓冲的余地。
  “真界内外,但凡有智慧生灵所在,莫不如是。所不同者,自然宇宙天地中,是不知多少个亿万年,天地造化,人心精进,相合相搏,又有许多机缘巧合,才偶尔成就;真界之中,却是巫神九变,开天辟地之时,便定了下来。”
  余慈微微颔首,现在,造化剑仙就是想打阴阳之法的主意?他回忆之前薛平治在图像中做的“圈点笔记”,果然都是在阴阳之法的脉络上,又被造化剑意绞碎。
  “若我记的不错,不算罗刹鬼王那种掀桌子式的手段,这还是头一个,要对根本之法动手的计划吧。”
  薛平治默然不语。
  此前玄门两个三十六天,佛国十法界,或许都对天地法则体系有所异化,但像造化剑仙这般,直接改动真界天人九法根本,确实还是头一个。
  真界天人九法,本身也是巫神的理解,与外域星空的“真实之法”,还有着一定的差别,并非不可改易。
  尤其是“天人三法”。
  “天人三法”中,“超拔”为天人距离的尺度,也是天人离合的牵系;“真幻”为“人”主观上认知“天”的精度;至于“阴阳”,乃是“天”与“人”各个层面客观作用的规矩。
  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天”与“人”两个基础。
  任何一个基础发生改变,“天人三法”都要换一个模样——真界之生灵,是血肉之躯,有五脏六腑经络血气,自有阴阳之法,存乎其中;可要换了血狱鬼府,那些妖魔,大都自阴浊污秽之气中化生,血肉肢体结构与真界生灵大异,此地的阴阳之法,又要怎样作用?
  若将薛平治放入血狱鬼府,虽不至于像寻常人等,呼吸都难,可一身神通法力,能使出五成,就算不错了!
  造化剑仙当然不是要改易真界之人的存在基础,就目前来看,简单理解他的计划,更多的是要削薄“天”与“人”之间的作用距离,减少环节。
  可天人九法,同气连枝,在真界已经形成了一个完备的体系。
  “阴阳之法”变了,其余哪有不变的道理?
  余慈和薛平治都在心中推衍,如果造化剑仙的设想完成,真界会变成怎样的一个情况。
  剑仙横行?
  不,当灵昧之力,可以直接作用于世间,剑不剑的,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阴阳之法变动最大,甚至可能被直接伐去,代之而起新的“天人”作用之法。
  修行途上,天人相合、相悖的过程,很可能就要给斩去一截。
  超拔的方式,会有很大的改变,因为常人修行,已经可以直接触及“天”与“人”的相搏相斥之规。
  大批的修士,能够直接以意念干预天地自然,修行会更简单,却也会更极端。极端的修行方式,很可能会形成新的道德体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相较于十法界、三十六天,造化的推衍,变动局部,其他的全部都是天人九法之间的自然勾连变化,大有“自家吃饱喝足,不管他人死活”的偏激之意。
  后续的影响,比立起十法界、三十六天,要激烈不知多少倍。
  几乎必然会形成一种全新的格局……
  余慈还在推衍,薛平治却是先一步有了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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